安徽枞阳,二零二零年的秋老虎格外凶,晒得玉米杆子都打了蔫。施某捏着皱巴巴的存折在晒谷场转悠,指节捏得发白。张甲正光着膀子翻晒稻谷,古铜色的脊梁上滚着汗珠,看见施某便直起腰,扯开嗓子喊:"大兄弟,转悠啥呢?"
施某的喉结动了动,脚在地上碾出个浅坑:"家里娃娃要交学费,手头有点紧。"张甲扔了木锨走过来,手掌在裤腰上蹭了蹭,从裤兜摸出个塑料袋裹着的钱卷:"两千够不?开春前给我就行,都是一个村的,客气啥。"施某接钱时,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粗糙得像场院边的老树皮。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时,施某在县城的工地上扛钢筋,脚手架上结着冰碴子。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心里盘算着开春领到工钱就把钱送回去。张甲家的烟囱在暮色里笔直地冒着烟,他仿佛能看见张甲媳妇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蒸笼里飘出的馒头香混着煤烟味,是这村子最实在的味道。
春节串门时,张甲在巷口遇见施某,笑着递过袋花生:"年后开工没?"施某攥着花生的手紧了紧,喉结又动了动:"还没,过两天去看看。"话落时两人都没再提钱的事,北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把那句没说出口的"抱歉"冻成了冰粒。
转眼到了二零二一年正月初六,年味还没散尽,张乙家的堂屋里堆着没烧完的炮仗纸。张甲揣着半瓶白酒晃进门时,施某正蹲在炕边给张乙媳妇扎针,玻璃吊瓶里的液体滴答作响,在安静的屋里敲出细碎的声响。
"瞎搭。"张甲的声音混着酒气撞在墙上,施某捏着针管的手顿了顿,没回头。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照见张甲涨红的脸,他突然上前抱住施某,后背抵着炕沿的凉,施某挣开时,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像头被惹恼的牲口。
后来四个人凑在里屋玩牌,张甲的手老发颤,扑克牌落在桌上啪嗒响。施某摸牌的动作很稳,指尖捻着牌角时,张甲总觉得那动作里藏着些说不清的意味。"别玩了,回家睡去。"张丙推了推张甲的胳膊,他晃悠着站起来,看见施某收拾牌的背影,心里那股火又窜了上来。
客厅里的吊瓶还在滴答,施某正弯腰换药,张甲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块沉重的石头。"把钱还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飘,施某直起身的动作很缓,"过两天。"张甲往前追了两步,抱住对方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泥土的腥气。
推搡像场突然而至的雷阵雨。施某往右边倒下去的瞬间,张甲看见他眼里闪过的惊愕,比冬日结冰的河面还要亮。手忙脚乱去拉时,摸到施某脚踝滚烫的皮肤,那温度烫得他心慌,像摸到了灶膛里未熄的火炭。
施某躺在地上的表情,张甲记了很久。额角渗出的汗珠子,咬着下唇的力道,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痛呼,都像针似的扎在他心上。送医的路上,车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张甲攥着方向盘的手全是汗,施某闷哼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比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响动更让人难受。
医院的白墙晃得人眼晕,医生说"右胫、腓骨远端骨折伴脱位"时,张甲盯着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发呆,那味道里好像掺着施某家地里的麦香。他主动付了医药费,去病房探望时,施某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光秃秃的,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开春时两人在村里碰面,站在老槐树下商量赔偿。施某的拐杖点在地上笃笃响,"两万。"张甲刚要应,听见对方补了句,"还得算上误工费。"他突然觉得那拐杖声像敲在自己骨头上,闷得发疼。后来怎么谈崩的,张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风很大,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在说些不体面的话。
民警来调解那天,村委会的院子里晒着油菜籽。张甲在调解书上签字时,笔尖划破纸页的声音很刺耳。十五万,够买半车好化肥了,他望着施某接过钱时平静的脸,突然想起那年借给他钱时,对方眼里的光,比现在村委会屋顶的太阳能板还要亮。
二零二二年夏天来得格外早,蝉鸣吵得人心烦。派出所的民警来村里走访时,张甲正在给玉米追肥,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像条温热的蛇。"施某的伤鉴定是轻伤一级。"民警的声音很平静,张甲手里的锄头"当啷"掉在地上,砸起的土沫子溅在裤腿上,带着太阳的焦味。
立案侦查的消息像场暴雨,浇得村子里沸沸扬扬。张甲去施某家敲门,想问问到底咋回事,门没开,只听见院里的鸡扑腾翅膀的声音。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看见墙根那丛月季开得正艳,去年施某还笑着说这花能开到霜降。
施某写谅解书那天,天阴沉沉的。张甲接过那张纸时,指尖触到施某的温度,比上次在医院碰到时凉了许多。"不追究了。"施某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张甲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麦糠堵住,只能看着对方转身回屋,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巷子里荡出很远。
法院的传票寄到村委会时,张甲正在晒场上翻豆子。红色的印章盖在纸上,像块烧红的烙铁。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九号,法官说"拘役五个月,缓期执行六个月"时,他望着法庭天花板的灯,那光比家里的煤油灯亮得多,却照得人心里发暗。
上诉的日子,张甲揣着判决书走在县城的街上,秋风卷着落叶,像在替他叹气。中级人民法院的台阶很高,他一级级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那年施某倒下的土地上,软乎乎的,却硌得人生疼。
二零二四年三月二十七号,重审判决下来,"免予刑事处罚"这几个字,张甲看了又看,总觉得像隔着层雾。他又上诉了,这次走在法院的走廊里,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很响,像要把这两年积攒的委屈都踩碎在地上。
七月三号的阳光很暖,像那年借出钱时的天气。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下来,"无罪"两个字印在纸上,张甲的手却没抖。走出法院大门时,风里带着远处稻田的香气,他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施某了。
村口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张甲路过施某家的地,看见他拄着拐杖在地里除草,动作很慢,却很稳。两人的目光在田埂上相遇,像两滴落在泥土里的雨,悄无声息地融在了一起。
风拂过麦浪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些什么。张甲摸了摸口袋里的两千块钱,那是准备还给施某的,连带这几年的利息,用红布包着,沉甸甸的,像装着这乡土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褶皱,和褶皱里藏着的,那些温温热热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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