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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燕蜀交谊:启功、徐无闻学术艺事特展”后面
他们致力的都是最典雅也最优美、纯粹真功夫、丝毫难藏拙一路风格。恪守经典,谨遵传统,不求创新而自创新,数千年中国书画篆刻的正脉、中国优秀文化的最高妙精微处,在他们的笔下得以传承和发扬。
徐无闻先生与家父刘元树1950年代为四川大学中文系同学,遂成终身好友。1980年,我步父辈后尘进入川大中文系读书,无闻公虽在重庆北碚西南师院任教,但因彼时其尊人益生翁尚健在,又因参编《汉语大字典》的需要,他经常找机会回成都,每次回来,都托人带信让我去他暂住的成都军区第一招待所见他,并没什么事,就是看他作文写字,和编写组年轻同事们聊天。1983年暑假我到北碚无闻公的家中住了一个月,无闻公教我读古文,培养了我对古典文学的爱好,并在次年考入本校读古代文学硕士。
1987年7月,我硕士毕业留校任教,入职后即入暑假,新学期开学不久的一天,无闻公又带话让我去四川师大找他。原来,无闻公正在那里参加古代文学研讨会,当年的会议都是两人一个房间,与无闻公同住的是北师大中文系的聂石樵先生,正在帮助启功先生物色博士生人选。无闻公知道我还有继续深造的想法,所以把我喊来见聂先生。聂先生言语不多,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让我写一个简历带回去。当我写到“师从导师项楚教授”时,无闻公说:“不是成善楷老师吗?”我才告诉他,为了让项老师早点获得带博士的资格,需要先让他带几届硕士生,学校就把我转到项老师名下了,无闻公这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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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闻所批影印郁冈斋本《月仪帖》,谓辛丑岁阑(当入1962年)稆丈赠其《月仪帖》
父亲与无闻公除了“文革”期间一度中断联系外,长期保持书信往来,我喜欢无闻公信上的笔迹,有一次父亲发现新大陆似地对我说,你的字怎么比以前好看些了?才知道我把无闻公给他的信用钢笔、铅笔直接顺着笔道摹了个遍。不像今天家长逼着孩子选择技艺,我对书法的爱好是自发的,但也得讲机缘,如果没有无闻公的这些信札,很难说我是不是会喜欢上书法。
因为喜欢书法,我早知元白翁的大名,但对他的学术真不甚了了,于是去找来《启功丛稿》《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看,一看就成为元白翁的粉丝了。有一次跟无闻公提到《诗文声律论稿》,无闻公说,别看薄薄的一册,实在是超过了某位语言学家厚厚的一本了,这是我第一次听无闻公评价元白翁。
刚参加工作就要报考博士,谁也不会高兴,学校不愿给我出具报考的证明信。杨明照先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特地打电话给化学家鄢国森校长,说四川人盆地意识强,年轻人愿意北越秦岭、东出夔门,应该鼓励,还说自己当年就是这样到的燕京大学。我对前辈的提携铭感于心。
1988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到北师大参加考试。一出北京站,春风挟带着黄沙迎面吹来,让人倒退了好几步。笔试后的当天下午,元白翁就会见了所有的考生,算是面试吧。印象中黑压压地坐满了中文系会议室,怎么也得有三四十人。结果录取的两人中,除我之外,另一位也来自成都,就是毕业后到川大中文系任教直至退休的谢谦兄。入学后我才知道,他也是无闻公同时推荐给聂先生的。
每次回成都见到无闻公,无闻公都要问启先生最近怎么样,在做什么事,大有“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的意味;元白翁则不止一次为无闻公竖大拇指,不外因为在哪看见了无闻公的文章或书法。那“真好”“真好”的动作和表情,至今都还存留在脑海中。
1991年7月我博士毕业后经元白翁推荐入职中华书局,大约在本年底或次年初,无闻公来北京参加中国书协会议,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辆汽车,一天之中命我陪着去看望了三位长者,其中一位就是元白翁。元白翁家总是坐上客满,印象中无闻公待的时间不长就告辞了,交谈的内容已没有记忆,两位先生抱拳作揖的镜头记得很清楚。1993年6月20日无闻公溘然长逝,我很快接到了唁电,正在办公室里枯坐,电话铃响了,我顺手接起,竟然是元白翁,说刚接到讣告,是不治之病,还是庸医误诊,我也不能回答。电话那头的元白翁声音低沉,我心里也更加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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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闻公这样一位学者和书法篆刻家,生前竟然未出过一本专著,未办过一次个展,未出过一本书法篆刻集。1995年8月,师母和公子徐立兄让我转请元白翁题两个书签和一件墓碑,当我向元白翁转达此意,元白翁说:“我还要写一篇文章。”没过几天,我去元白翁家取到文章《徐无闻先生著作集序》、两件题签和所题墓碑,看着“徐无闻先生之墓,启功再拜敬题”,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岁月无情,师恩难忘。转眼无闻公辞世逾30年,元白翁离开我们也整整20年了。几年来我一直存有做点什么的念头,是碑帖学者高岩先生的一句话提醒了我,给两位先生办个特展!感谢两位先生哲嗣的首肯、公私藏家的协助、清华艺博的支持和企业家的慷慨解囊,感谢十一世班禅大师惠题展标,特展终于在2025年8月20日开幕。开幕式上,陈振濂先生的致辞深得我心:“如果我们把启功先生看作是一个时代书法发展的大纛,那么徐无闻先生就是一个大隐,平时不露声色,安心做自己的学问,每逢遇到需要他出场的时候,他都会用满腹的经纶来告诉我们这个时代的书法需要些什么。”
策展人高岩和赵岩以自己对二位先生的理解与感情、别具匠心的展陈思路、不辞辛苦的敬业精神,有目的地征得近二百件书画印章、信札手稿、古籍题跋、碑帖文房,为广大观众贡献了一场相当特别、极有肌理的视觉盛宴,也使得我们更加了解二位先生的交往与学谊。这里就举一例来看。
在《徐无闻先生著作集序》中,元白翁写道:“不佞自一九六三年于役重庆,于西南师范学院初识先生,而谈艺论学有如夙契。”这是说的当年全国巡回鉴定书画到了重庆,由无闻公陪同。据此,一直以为两位先生的初次交往是在1963年。今次得见无闻公女公子徐定家藏元白翁复无闻公的一封信,落款是1962年10月24日,则知二位先生交往的时间至少可以提早一年。反观序中“初识”二字,原亦可指书信往来,现在看来,自当指晤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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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闻影印郁冈斋本《月仪帖》章草跋语
再从复信内容看,元白翁是回答无闻公关于西晋陆机《平复帖》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平复帖》是中国书法史上今存最早的名人墨迹,字体为章草,出以秃笔,且多残损,释文遂成一大难题。元白翁以丰富的文史知识和对草法的精通作出的释文后来居上,至今最所称善。无闻公向他请教,原不足怪。但这封信还是勾起了我的一点考证癖。
事有凑巧,日前中华书局俞国林先生发来链接,失没于特殊年代的无闻公日记浮现水面。商估的几页配图中,恰有一图记1962年1月6日易均室先生赠他影印淳熙秘阁本《月仪帖》,这与寒斋所藏无闻公所批影印郁冈斋本《月仪帖》相合。特别有意思的是,日记所用字体正为章草,不难推想,无闻公早习此体,这段时间因易先生所赠兴趣更增,向启先生写信请教,也是因该年3月文物出版社出版了《西晋陆机平复帖》,中附元白翁《平复帖简说》及释文。除《平复帖》外,元白翁信中还提及《出师颂》《月仪帖》,皆为章草名迹,可知无闻公请教的不仅是《平复帖》,也必是有关章草的问题。才不由得不感慨,梅花香自苦寒来,说无闻公五体皆擅,那还是约略言之,他的篆、隶诸体,都有多种路数,不同面目,而章草一体创作较少,不多为人关注,其实精善的程度,不亚于其他各体!
由展品可知,元白翁后来还给无闻公寄送过信中原说“手下已无存者”的附有释文的珂罗版《平复帖》、一面朱竹一面小字论书诗的扇面等。1993年5月底,元白翁对我说,想请徐先生刻两方名号印,我遂写信给无闻公,得公6月3日病中复信,信的右端空白纸处写道:“启先生印,只要病稍好便刻。”岂知从此一病不起,17天后离世,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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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徐无闻先生著作集序》首页
元白翁对无闻公的评价,在前述《徐无闻先生著作集序》中表达得很充分,如下一段特别值得重视:
古、篆、楷、行,罔不精工。其篆法深稳,独得渊穆之度。出其绪余,施于铁笔。印学自邓完白、吴让之以下,日趋于躁,更下至以毁瓦画墁相矜尚。虽时世以同文尊秦法,而刻石铭功、铸印示信之法,则荡然无复遗存。先生篆书不减王虚舟、钱十兰,而治印则远绍吾子行,近迈王福庵,其学识有所不同也。
先是肯定无闻公书法的各体兼擅而篆书尤精,接下专论其篆书和篆刻艺术,不仅在与邓石如、吴让之以下整个印坛的对比中突出无闻公,甚至拿自元代至现代吾丘衍、王澍、钱坫、王湜这些艺术史上的篆书、篆刻大家来相对照,“不减”“远绍”的评价已经相当不低了,“近迈”一语则尤为高峻。我们知道,像元白翁这样极讲温良恭俭让的老辈学者,一辈子不知说过多少恭维人的话,但这篇文章是要公开发表的,后来在经手增订新版《启功丛稿》时,元白翁还特意叮嘱我,给徐先生写的文章别忘了收进去啊。因此,他的这段话一定是出自他的真心,不怕受到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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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启功复徐无闻信
正如元白翁在序中所说,二位先生相见不过三、四度,为什么能够这样地彼此揄扬、惺惺相惜呢?无他,为人、治学、从艺相同相通耳。为人,他们对己谦冲内敛,待友忱悃和善;治学,像这次特展所抉发出来的,诗古文辞、碑帖考据、文字学、敦煌学、《兰亭》学,甚至小到颜真卿《竹山连句》真伪的考论,他们有许多不约而同的兴趣点;从艺,不仅他们的书法建立在深厚的学养基础上,而且天分充盈加之毕生精勤,手上功夫极为深湛。他们致力的都是最典雅也最优美、纯粹真功夫、丝毫难藏拙一路风格。恪守经典,谨遵传统,不求创新而自创新,数千年中国书画篆刻的正脉、中国优秀文化的最高妙精微处,在他们的笔下得以传承和发扬。
办一个治学旨趣和艺术追求若合符契的二位先生的学术艺事特展,其实难报师恩于万一。用作品、实物、图版、文字、年表等梳理他们的学术交往,展示他们的平生风谊及多有交集的朋友圈,更探赜他们个人学术与艺事的关联,挖掘彼此之间的诸多贯通之处,从而诠释贯通型学者与顶尖书法家的养成之路,有益于学界更有益于书界,这或许才是本次展览的意义所在吧。
(作者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标题:《刘石 | “谈艺论学有如夙契”》
栏目主编:杨逸淇 文字编辑:陈韶旭
来源:作者:刘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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