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再婚15年,继父对我视为己出,直到我发现了夹层里的文件袋
周六晚上七点,老宋又在厨房里忙活。
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盖不住锅里红烧肉“咕嘟咕嘟”的欢快声。
那股子混着八角、桂皮和酱油的香气,霸道地钻进我房间的每一丝缝隙里。
我叫林未,今年二十七,在一家短视频平台做内容审核。
我妈十五年前带着我嫁给了老宋。
老宋,宋建国,一个名字土气但人一点不土气的男人。
他对我,比亲爹还好。
这世上所有的好词儿,用在他身上我都不觉得过分。
“未未,出来准备吃饭了!你最爱的糖醋排骨,多放了糖,闻着没?”老宋在厨房扯着嗓子喊。
他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热气腾腾的劲儿。
我趿拉着拖鞋走出去,看见我妈正把一盘凉拌黄瓜往桌上端,脸上笑得像朵花。
“就你爸惯着你,天天点菜。”我妈嗔怪道,眼里却全是笑意。
我爸。
这个称呼,我叫了十五年,叫得顺口又自然。
有时候我甚至会恍惚,好像我生下来,他就是我爸。
老宋端着那盘油光锃亮、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正中央。
“来,我们家大功臣,今天审了多少条视频啊?赶紧趁热吃,补补脑子。”
他夹起最大的一块,稳稳地放在我碗里。
排骨上还冒着热气,酸甜的香气直冲鼻腔。
我心里一暖,夹起来咬了一口。
外酥里嫩,酸甜恰到好处。
就是这个味儿,十五年没变过。
“好吃!”我含糊不清地赞美。
“好吃就多吃点。”老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又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光吃肉可不行。”
我妈在旁边看着我们,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们俩啊,上辈子肯定是父女。”
我心里想,可不是么。
亲生的,也就不过如此了。
吃完饭,我妈和老宋在客厅看电视,家长里短的电视剧,两人看得津津有味。
我回房间,准备加会儿班。
刚打开电脑,就听见老宋在外面喊我。
“未未,你那个衣柜的门是不是有点松了?我刚看了一眼,合不严实。”
我房间那个老式衣柜,是我妈嫁过来时从旧家带来的,年头久了,门轴有点问题。
“是啊,凑合用着呢。”我随口应道。
“那哪儿行,晚上睡觉进灰。我明天去买个新合页,给你换上。”老宋的声音不容置喙。
他就是这样,家里任何一点小毛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必须马上解决。
第二天是周日,老宋一大早就出门买合页去了。
我妈去社区活动中心跳舞。
家里难得这么安静。
我想着等老宋回来也是麻烦,不如自己先把衣柜里的东西清出来。
衣柜里塞满了我的旧衣服、书籍,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最底下,压着一摞我上学时的相册和纪念册。
我把东西一件件搬出来,在床上堆成一座小山。
衣柜里散发出一股樟脑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有点呛人。
搬空之后,我蹲下来,想看看那个松动的合页到底是什么问题。
就在我伸手去摸柜门内侧的时候,手指无意中碰到了衣柜的背板。
感觉……有点松。
我好奇地敲了敲,发出“叩叩”的空洞声。
这老式衣柜,后面还有夹层?
我来了兴趣,用手指顺着缝隙抠了抠,背板竟然被我拉开了一道缝。
一股更浓重的、尘封已久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屏住呼吸,把整块背板都拽了下来。
夹层不大,黑漆漆的。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深绿色的帆布文件袋。
文件袋很旧了,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黄铜搭扣上甚至生了一层薄薄的绿锈。
这谁的东西?
我妈的?不像,她不是个会藏东西的人。
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我把文件袋拿出来,入手沉甸甸的。
搭扣有点紧,我费了点劲才把它掰开。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文件,纸张已经泛黄,带着一种时间的脆弱感。
最上面,是一张保险单。
我定睛一看,投保人那一栏的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
林建东。
我的亲生父亲。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爸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为工地事故去世了。
这是我妈告诉我的。
也是我对他的,几乎是全部的记忆。
我颤抖着手,继续往下翻。
一份事故认定报告,结论是“高空作业时意外失足”。
一份工伤赔偿协议,赔偿金额少得可怜。
然后,是一沓医院的病历。
我爸不是当场死亡的。
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
这三天,我妈从没告诉过我。
我的手开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些纸。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看下去。
在病历和赔偿协议的底下,压着几张薄薄的、用钉书机钉在一起的纸。
那是一份手写的“情况说明”。
字迹很潦草,看得出写字的人当时很急。
内容是关于我爸坠落时,现场情况的描述。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这份说明里,提到了一个关键的目击证人。
一个在场的工友。
是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坠落的我爸。
是他,找人把他送去了医院。
是他,后来帮着我妈处理了所有的后事。
在说明的末尾,那个工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宋建国。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了。
十五年来,一幕幕的温情和关爱,像电影快放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他给我做的糖醋排骨。
他给我扎的辫子。
他背着发高烧的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医院。
他为了我的中考志愿,跟老师拍着桌子据理力争。
这些画面,曾经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宝藏。
此刻,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他不是我妈后来相亲认识的吗?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爸的事故现场?
为什么他会是我爸的工友?
为什么这十五年,他和妈妈,都对此绝口不提?
无数个“为什么”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瘫坐在地上,手脚冰凉。
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可我却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那个我叫了十五年“爸爸”的男人,那个把我捧在手心里的男人……
他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门锁传来“咔哒”一声。
是老宋回来了。
“未未,我回来了!看我买的合页,德国货,结实!”
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洪亮,充满了生活的热情。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文件袋和那块背板往衣柜里塞。
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哎,你在房间呢?”老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胡乱地把几件衣服扔进去,挡住那个还没来得及完全合上的夹层,然后“砰”地一声关上柜门。
我靠在衣柜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已经是一片冷汗。
“怎么了这是?脸这么白?”老宋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看到我的样子,关切地问。
他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了慈爱和担忧。
可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地接受了。
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慈父的眼神。
而是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秘密。
“没……没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可能,有点低血糖。”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低血糖?那可不行!”老宋立刻紧张起来,把手里的东西一放,“你等着,我给你冲杯红糖水去!”
他说着,转身就往厨房走。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十五年的父爱,原来是一场精心计算的补偿。
他对我越好,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心里的那个秘密越黑暗?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文件袋里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
我爸的脸,我已经记不清了。
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高大的影子。
可老宋的脸,却清晰得可怕。
他笑的样子,他皱眉的样子,他给我讲题时认真的样子……
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悄悄爬起来,打开电脑,开始搜索。
我输入我爸的名字,林建东,加上当年的事故年份。
信息很少,只有几条简短的社会新闻。
“某建筑工地发生安全事故,一工人不幸坠亡。”
报道语焉不详,和我看到的文件内容大同小异。
我不死心,又开始搜索当年那个工地的开发商,承包商……
我做内容审核的工作,对信息的检索和关联,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
我像一个侦探,在互联网的蛛丝马迹里,试图拼凑出一个十五年前的真相。
我发现,那个项目的总承包商,在事故发生后不久,就宣布破产了。
而其中一个小小的分包工头,名字叫……宋建国。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
他不是工友。
他是工头。
这虽然只是身份上的差别,但责任,却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精神分裂。
白天,在老宋和我妈面前,我必须装得和往常一样。
我笑着吃他做的饭,听他讲单位的趣事,甚至在他给我削苹果的时候,说一声“谢谢爸”。
每叫一声“爸”,我都觉得像在吞一根针。
晚上,等他们都睡了,我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继续我的调查。
我甚至联系上了我爸那边的一个远房表舅。
我以修家谱为由,旁敲侧击地打听当年的事。
表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未未啊,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那些干嘛。”
“舅,我就想知道,我爸……他到底是怎么没的?”我几乎是在恳求。
表舅叹了口气。
“你爸那个人,老实,但脾气也倔。听说……是跟工头为了工钱的事吵起来了。”
“工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啊,好像姓宋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后来你妈带着你,日子过得难,那个姓宋的,倒是帮了不少忙。再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唉,也算是缘分吧。”
缘分?
我挂了电话,只觉得一阵反胃。
这不是缘分。
这是一场用人命和十五年谎言精心编织的骗局。
那个周末,我借口公司加班,没有回家。
我去了我爸的老家,一个早已衰败的小镇。
找到了我姑姑,我爸唯一的亲妹妹。
姑姑见到我,很惊讶,随即拉着我,眼圈就红了。
“你这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了?”
我看着姑姑那张和我爸有几分相似的脸,再也忍不住了。
“姑,我爸的死,是不是有内情?”
姑姑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拉着我进屋,关上门,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怎么会知道?”
“您先告诉我,是不是?”我紧紧地盯着她。
姑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你爸他……他不是意外。他是被人推下去的。”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我还是感觉天塌了下来。
“是谁?”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就是那个宋建国!”姑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当年你爸跟着他干活,好几个月的工钱都拿不到。那天你爸去找他要钱,两人在脚手架上吵了起来。有人看见,是宋建国推了你爸一把!”
“那……那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说?”姑姑惨笑一声,“因为没证据啊!当时天色暗,就一个工友远远看见了,后来又改了口供。宋建国那个人,会做人,把所有人都安抚住了。他对警察说,是你爸自己喝了酒,脚滑了。”
“他还给了你妈一笔钱,说是他个人补偿的。你妈一个女人家,带着你,她能怎么办?她只能认了。后来……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走到一起。”
姑姑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未未,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我们没用,没能为你爸讨回公道。”
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我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原来,所谓的父爱如山,不过是一座用我亲生父亲的白骨堆砌起来的坟墓。
而我,在这座坟墓上,无知无觉地,快乐了十五年。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姑姑家的。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小镇的街上走了很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手机响了。
是老宋。
“未未,加班结束没?吃饭了吗?要不要爸去接你?”
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温和,那么充满关切。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爸爸”两个字,突然觉得无比的恶心。
我挂断了电话,把他拉黑了。
然后,我给我妈发了条微信。
“妈,我们谈谈。”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客厅的灯亮着。
我妈和老宋都坐在沙发上,脸色凝重。
茶几上,放着那个我藏起来的绿色帆布文件袋。
他们,发现了。
也好。
省得我再费力铺垫了。
“未未,你听我们解释……”我妈一看到我,就急急地站了起来。
老宋也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仓皇和无措。
“解释?”我冷笑一声,把包扔在玄关柜上,“解释什么?解释你是怎么把我爸推下脚手架,然后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慈父’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我妈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沙发。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老宋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震惊。
“未未,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知道了。”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还知道,你买通了证人,你伪造了现场,你用一笔肮脏的钱,堵住了我妈的嘴。宋建国,你演了十五年的好人,不累吗?”
“我没有!”老宋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都在发抖,“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脚滑了!”
“脚滑了?”我被他这种毫无悔意的辩解气笑了,“跟我姑姑说的,跟警察说的,跟你十五年来骗我妈的,都是一个版本啊!你是不是自己都信了?”
“我没有骗人!”他吼道,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林建东那天喝了酒来找我!他要跟我动手动脚,我们在架子上撕扯,是他自己没站稳!我伸手去拉他了!我没拉住!”
“所以呢?”我的声音比他更冷,“没拉住,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你就心安理得地看着他死,然后霸占他的一切?”
“我没有!”老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当时……我当时吓傻了。我承认,我怕了。我怕说不清楚,我怕承担责任。所以……所以我撒了谎。”
“你撒了谎。”我重复着他的话,觉得荒谬至极,“你轻描淡写的一句‘撒了谎’,就是一条人命,就是一个破碎的家!”
“未未!”我妈突然冲过来,挡在老宋面前,哭着对我说,“你不能这么说你爸!当年要不是他,我们娘俩早就饿死了!是他给了我们一个家啊!”
我看着护在老宋身前,如同护着稀世珍宝的母亲,只觉得一阵心寒。
“家?”我指着老宋,对我妈说,“妈,你清醒一点!这个所谓的‘家’,是建立在我亲生父亲的尸骨上的!你每天睡在他身边,你不会做噩梦吗?”
“你住口!”我妈尖叫起来,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但比脸更疼的,是我的心。
我看着我妈,这个我最亲近的人,为了一个“凶手”,打了我。
老宋也愣住了,他一把拉住我妈。
“你干什么!不许打孩子!”
他想来拉我的手,看看我的脸。
我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后退一步,甩开他的手。
“别碰我!我嫌脏!”
那句话,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了老宋的心口。
他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死灰。
伸在半空中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然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那层伪装了十五年的,温情的面具。
“好……好……”他喃喃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在对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沙发,颓然坐下。
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一下子老了十岁。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我妈压抑的哭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个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家”,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墙上,还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照片里,我站在中间,被他们俩一边一个地搂着,笑得没心没肺。
多么温馨,又多么讽刺。
我转身,拿起我的包。
“从今天起,我跟你们,一刀两断。”
我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风很凉,吹在脸上,有点疼。
我没有哭。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没有家了。
我住进了一家快捷酒店。
小小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空的。
心里,也空的。
手机在包里震动个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没有理会。
我只是觉得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疲惫。
十五年的信仰,一夜之间,全部崩塌。
那种感觉,比失恋,比失业,比任何我经历过的挫折都要痛苦。
就像你一直以为自己住在一座坚固的城堡里,结果发现,那只是一座用沙子堆起来的海市蜃楼。
风一吹,就散了。
我在酒店里待了两天。
除了叫外卖,我没有出过房门。
我反复地看那个文件袋里的东西,试图从那些泛黄的纸张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找到一个能证明老宋无辜的证据。
可是没有。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宋建国,至少,是一个间接导致我父亲死亡,并隐瞒了真相的懦夫。
甚至,可能是一个凶手。
而我妈,是一个为了安稳生活,选择了沉默和遗忘的帮凶。
第三天,我接了一个电话。
是姑姑打来的。
“未未,你回家了吗?跟你妈他们……谈了吗?”
“谈了。”我的声音沙哑。
“怎么样?”姑姑的语气很紧张。
“不怎么样。”我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被我妈打了,然后离家出走了。”
电话那头,姑姑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
“孩子,苦了你了。”
“姑,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说,“当年,除了那个改了口供的工友,还有没有别的目击者?”
“没了。当时天黑,大家都在收工,没人注意到。”
“那个工友,叫什么名字?还能找到吗?”
“好像叫……王海。过去这么多年了,上哪儿找去啊。”
王海。
我记下了这个名字。
挂了电话,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为了我那个面目模糊的父亲,也为了被欺骗了十五年的自己。
我要查下去。
我要找到那个叫王海的人。
我要知道,十五年前的那个傍晚,在那个该死的脚手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开始利用我工作之便,在各大社交平台和寻人网站上,发布寻找“王海”的信息。
我编了一个理由,说是我爸的老工友,失联多年,想找到他聚一聚。
我还附上了当年那个建筑公司的名字,以及大致的籍贯范围。
这是一个大海捞针的过程。
每天,我处理完那些光怪陆离的短视频,就一头扎进信息的海洋里。
私信很多,大部分是无效的。
我妈和老宋还在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发微信。
微信的内容,从一开始的焦急、解释,到后来的恳求、忏悔。
老宋说:“未未,爸错了,爸对不起你,你回来吧,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
我看着那个“爸”字,只觉得刺眼。
我一条都没有回。
我的心,已经硬得像块石头。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条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好,我爸也叫王海,他以前好像就是在你说的那个工地干过活。不过他很多年前就回老家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立刻回复过去,要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电话打过去,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我跟他核对了一些信息,基本可以确定,他爸爸,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王海。
我向他要了王海的地址和电话。
男孩有些犹豫。
“姐姐,你找我爸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我父亲的过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地址告诉了我。
“我爸他……身体不太好,前几年中风了,现在说话不太利索。你……你别刺激他。”
我心里一沉。
中风了?说话不利索?
那他还能把当年的事说清楚吗?
不管怎样,我都要去试一试。
我买了去往王海老家的火车票。
那是一个偏远的山区县城。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一栋破旧的自建房。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脸的愁苦。
她就是王海的妻子。
我说明了来意。
她把我领进屋。
屋里光线很暗,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王海就躺在里屋的床上。
他很瘦,半边身子不能动,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迷茫。
“你……是……林……林工的……”他口齿不清,说话很费力。
“我是林建东的女儿。”我轻声说。
王海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随即,又暗了下去。
他的妻子在旁边帮着翻译。
“他说,他认识你爸,你爸是好人。”
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她手里。
“大姐,这是我一点心意,给大叔买点营养品。”
她推辞着,我坚持给了。
我知道,想让一个人开口,有时候,需要一点“润滑剂”。
我坐到床边,看着王海。
“王叔,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您,十五年前,我爸出事那天,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提到十五年前,王海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嘴巴张了张,发出“啊啊”的声音,似乎很激动,但就是说不清楚。
他的妻子在旁边急得直掉眼泪。
“自从他病了,就这样了。一着急,就说不出话。”
我心里一凉。
难道我白来一趟?
我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在上面打字。
“王叔,您别急,您要是说不出来,您就点头或者摇头。”
我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吃力地,点了点头。
我心头一喜,有门!
我继续打字:“当年,是我爸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吗?”
王海看着屏幕,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
他犹豫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的心,瞬间揪紧了。
“是宋建国,推的他吗?”
这一次,王海没有犹豫。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虽然早已猜到,但得到亲口证实,那种冲击力,还是让我几乎窒息。
我的父亲,真的是被宋建国害死的。
那个给我做了十五年饭,辅导了我十五年功课,把我当亲生女儿疼了十五年的男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
王海的妻子追了出来,把信封塞回我手里。
“姑娘,这钱我们不能要。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爸。”她哭着说,“老王他……他拿了宋建国的钱,做了伪证。这些年,他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他说,这是报应。”
我握着那个信封,站在山村的土路上,只觉得手里的钱,重逾千斤。
回去的路上,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
这是我离家后,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未未!你终于肯理我了!你在哪儿啊?”我妈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惊喜。
“妈,我在回城的火车上。”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找到王海了。”
电话那头,瞬间一片死寂。
过了好久,我妈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
“你……你找他干什么?”
“他都告诉我了。”我说,“宋建国,是杀人凶手。”
“不是的!”我妈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未未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爸他……”
“够了。”我打断她,“我不想再听你们的谎言了。我已经报警了。”
我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其实,我还没有报警。
但我知道,这句话,足以让他们的世界,彻底崩塌。
回到市里,我没有回酒店,而是直接去了公安局。
我把那个文件袋,我姑姑的证词,以及我去见王海的录音(我留了个心眼,偷偷录了音),全部交给了警察。
做完笔录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站在公安局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我做对了吗?
把一个抚养了我十五年的人,亲手送进监狱。
把我的母亲,推向崩溃的边缘。
这就是我想要的“公道”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没办法再顶着“杀人犯女儿”这个身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警察的效率很高。
第二天,他们就去了宋建国的家。
我没有去看。
是姑姑打电话告诉我的。
她说,宋建国被带走的时候,没有反抗,很平静。
我妈哭得晕了过去,被送到了医院。
我挂了电话,在酒店的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我没有去看我妈。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
是怨恨?是同情?还是怜悯?
我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第三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处理我案子的警察打来的。
“林小姐,宋建国他……全部招了。”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但是……”警察的语气有些迟疑,“案情,可能跟你想的,有点出入。”
“什么意思?”
“宋建国坚持说,他没有推你父亲。他说,是你父亲先动手,两人在撕扯中,你父亲自己失足坠落。他因为害怕,选择了隐瞒和伪造现场。这属于……过失致人死亡,和故意杀人,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王海的证词呢?他亲口承认,是宋建国推的人!”
“我们去核实了。王海先生因为身体原因,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他的证词,在法律上……很难被采信。”警察的声音很无奈,“而且,我们找到了当年另外几个工友,他们都说,你父亲那天确实喝了酒,情绪很激动。”
“所以呢?”我的声音开始发抖,“就因为这样,他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吗?”
“林小姐,你冷静一点。我们还在进一步侦查。但是,这个案子已经过了十五年,很多证据都湮灭了。想要定他故意杀人,非常困难。”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真相,到底是什么?
是老宋在最后关头,还在撒谎?
还是王海因为愧疚和病痛,记忆出现了偏差?
又或者,姑姑的说法,也只是道听途说?
我一直以为,真相只有一个,黑白分明。
现在我才发现,真相,可能是一个巨大的灰色地带。
而我,就站在这片灰色的迷雾里,找不到方向。
几天后,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在医院。
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未未,你来看我一眼,好吗?就一眼。”
我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去了。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看到了她。
不过短短几天,她像是老了十几岁。
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空洞,没有一点光彩。
她看到我,挣扎着想从病床上坐起来。
我走过去,按住了她。
“你别动了。”
她抓住我的手,冰凉。
“未未,妈对不起你。”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妈没用,妈自私,妈为了自己,让你认贼作父了十五年。”
我看着她,心里那块坚硬的石头,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你都知道,是不是?”我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全部。我只知道,你爸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他给了我一笔钱,他说,他会照顾我们一辈子,来赎罪。”
“所以你就信了?”
“我不信,我能怎么办?”她哭着说,“我一个女人,带着你,没工作,没房子,我连给你买一顿肉的钱都没有!未未,是妈对不起你爸,可我不能对不起你啊!”
我无言以对。
是啊,她能怎么办呢?
在生存面前,所谓的真相和公道,有时候,真的不堪一击。
“他……他不是故意的。”我妈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你爸那天喝多了,非要拉着他在架子上闹,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未未,你相信妈妈!”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悲。
无论是真是假,她都已经选择了相信这个版本。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这十五年的婚姻,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警察会调查清楚的。”我抽回我的手,语气平淡。
“未未!”她叫住我,“你能不能……去申请一份谅解书?算妈求你了!他要是坐了牢,我就不活了!”
谅解书?
让我原谅一个害死我父亲的人?
我看着我妈,这个生我养我,此刻却为了另一个男人,向我苦苦哀求的女人。
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可能。”
我扔下这三个字,转身就走。
身后,是我妈绝望的哭喊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心软。
案子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由于缺乏直接证据,宋建国故意杀人的罪名无法成立。
最终,法院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和“包庇罪”,判处他有期徒刑七年。
宣判那天,我去了。
我坐在旁听席上,远远地看着他。
他穿着囚服,头发也剃了,比上一次见面,更苍老,更憔悴。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
看到我时,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有恨,也没有原谅。
一切,都结束了。
我妈到底还是没有寻死。
她卖掉了那个承载了我们十五年记忆的房子,搬到了一个更小,更偏僻的小区。
她把卖房的大部分钱,都给了我。
“未未,这是你爸……宋建国,让我给你的。他说,这是他欠你们父女的。”
我没有要。
“我不需要用我爸的命换来的钱。”
我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正式开始了我的独居生活。
我换了工作,去了一家图书出版公司做编辑。
我不想再每天对着那些虚假的、博眼球的短视频。
我需要安静。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只是,身边再也没有人会为我做一碗热汤,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加班晚归时,为我留一盏灯。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恍惚。
如果,我没有发现那个文件袋。
如果,我选择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
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做幸福的一家人?
可是,没有如果。
有些墙,一旦推倒,就再也砌不回原来的家了。
两年后,我因为工作出色,升了职,加了薪。
我用自己攒的钱,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拿到房本的那天,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给自己开了一瓶红酒。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她在那边,好像正在跟邻居打麻将,背景音很嘈杂。
“妈,我买房了。”
“啊?真的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那太好了!多大啊?在哪儿啊?”
我们聊了一些家常。
她告诉我,她现在每天去跳广场舞,打打小麻将,日子过得也还行。
她绝口不提宋建国。
我也默契地,没有问。
我知道,他还在监狱里。
我知道,她每个月都会去看他。
那是她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挂电话前,她突然说:“未未,有空……就回来看看妈吧。”
“好。”我说。
又过了三年。
宋建国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了减刑。
他提前出狱了。
是我妈告诉我的。
她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我:“他……想见见你。你看……”
“不见。”我干脆地拒绝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我在我们公司楼下,看到了他。
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身形佝偻,头发全白了。
五年牢狱,彻底磨平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
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想走过来,又不敢。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
我们之间,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生。
最终,还是他先走了过来。
“未未。”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应。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保温饭盒。
“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我怕……怕手艺生了。”
他把饭盒递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近乎乞求的希冀。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饭盒,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鼻子,突然一酸。
我没有接。
“我早就不爱吃糖醋排骨了。”
我冷冷地说完,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
我怕我一看,就会溃不成军。
我快步走进办公大楼,冲进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是一个泪流满面的自己。
我恨他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十五年的温暖,是真的。
那碗糖醋排骨的香气,也是真的。
可那条逝去的生命,那份被欺骗的痛苦,同样是真的。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愈合。
又过了几年,我结婚了。
丈夫是我同事,一个温和、善良的男人。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
我妈来了,哭得比我还厉害。
婚礼结束后,她塞给我一个红包,很厚。
“这是……他给你的。他说,他这辈子,没别的念想了,就希望你能好好的。”
我收下了。
没有矫情,也没有拒绝。
或许,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
我妈和宋建国,也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相依为命地,过着他们的晚年。
我们很少联系,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只是偶尔,我会在某个下雨的午后,突然想起。
想起那个有着好闻的酱油香气的厨房。
想起那个总是笑得眯起眼睛的男人。
想起那盘,我再也吃不到的,酸甜恰到好处的糖醋排骨。
然后,心里会泛起一阵,微不足道的,酸楚。
我知道,我生命里那个叫“爸爸”的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一个死于事故。
一个死于真相。
而我,带着他们留下的所有爱与恨,伤与痛,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毕竟,人不能活在废墟里,总要学会自己重建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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