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2月18日,新兵连熄灯前——‘老李,你字漂亮,替我写封家信行不?’”战友王大成晃着油灯凑过来。我点点头,接过那张皱巴巴的信纸,也没想到,这举手之劳竟会一点点改变我的整个人生轨迹。
那一年,我十九岁,来自冀中平原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此前的全部资本,不过是一支英雄牌钢笔和在县广播站偶尔露脸的几篇豆腐块文章。可到了部队,情况马上不同:新兵连里高中毕业生屈指可数,能写会算立刻成了宝。第一次深刻体会到“知识就是力量”,便是指导员让我要在全连饭堂朗读自写稿件那一晚。朗读结束,掌声淹没了铁皮饭盒碰撞的嘈杂,我有些懵,心底却腾起从没体验过的自信——原来写字能让人抬头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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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夕,连里筹办文艺晚会,每班必须拿出节目。我憋出一个“三句半”,排练时战友笑得前仰后合。演出那晚,连长笑得最欢。随后,他干脆把我调到连部当文书。很多人觉着羡慕,我却暗暗犯怵:训练场的泥巴还没蹚利索,办公桌就摆在眼前,能行吗?
文书工作的第一道关卡就是训练计划。那会儿还没油印机,只能手刻蜡纸。公司级机关查字迹、查格式,差一点都得推倒重来。对着蓝蜡纸一刀刀刻下去,满屋子石蜡味儿直冲鼻子。刻完第一次,连长说:“不错,有板有眼,别飘。”这句“别飘”我一直记到今天。
真正让我挨到“板砖”的,是给军分区写训练经验材料。我把语文课本里那些华丽词句全用上,自以为“文采飞扬”。结果材料被机关退了回来,仅留一句批语:“空话多,事实少。”说心里话,那天晚上脸真烫。这事儿把我敲醒:部队文章不是歌功颂德,而是要能指导工作。老政治处主任拍拍我肩:“别泄气,脚上沾泥,笔下才有分量。”于是我跟着排长往训练场跑,扒着弹坑看土壤湿度,掐着秒表记射击节奏,晚上再把数据、一手汗渍和硝烟味一起揉进稿纸。第二版材料通过了。几个月后,分区竟把它当范文印发团营,署名“李××”。那天,我悄悄把文件页折成四方,塞进枕头底下,失眠到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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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往往连着机会。1976年,河北大地震带来巨大的震动,军区政治部急需宣传骨干记录抢险行动。营部直接点名让我入队。那段日子,白天我扛着铁锹挖废墟,夜里蹲在马灯下写稿。泥浆糊住袖口,稿纸却温热。后来人民日报选登了《废墟上的红旗》一文。报纸寄到连里时,大伙儿围着传看,有人把版面摊在膝头,轻轻摩挲——他们说那是全连的荣誉。其实我知道,那也是每一位抢险官兵的血汗。
1978年,国家恢复高考,部队里学习风气更浓。领导鼓励我报考军事院校,但我自觉文化底子薄,反而把更多精力放在“爬格子”。一年以后,我被破格提升为营部书记。消息下达那天,我跑去训练场找连长汇报。连长说:“别高兴太早,位置高了,字句更得硬。”短短一句话,却像炮声,提醒我随时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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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军营,思想政治工作也悄然变法。宣传科每写一篇通讯,都要贴近经济建设、贴近基层需求。1983年春,我陪同领导到市化油器厂调研。他们推行“在主人位、想主人事、干主人活”的做法让人耳目一新。当天深夜,我借用厂里图书室的木桌,把白天记录的对话、数据和现场小故事串联起来。第二天清早交稿,政治部首长一扫描,说:“李干事,这份材料有温度。”不到一周,河北日报在头版整版刊发。说实话,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半个版面的署名,心跳得像点名集合。
写稿多了,难免产生惰性。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给自己加码:要在文体上变花样。新闻稿之外,我开始写评论、写随笔,甚至尝试军旅诗歌。有人笑说“当兵不打仗,写诗干啥”,我笑着回:“把兵味写进诗里,也算战斗。”殊不知,这些文字在后来很多次思想教育课上派了用场。字里行间有了火药味,青年战士听得进,也学得快。
1990年,我已是军分区政治宣传科长。那年冬季点验结束,武器装备入库,我坐在空荡库房写年度总结。手冷,钢笔热,墨迹在纸面泛光。总结写完后,分区首长批示:“贴地气,见真情,可借鉴。”我暗想,自己的“老本行”没荒废,算没给连长、指导员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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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春,我晋升沧县人武部政委。军区政治部欢送会上,我当场写下四行小诗:“爬格写意昨日艰,今朝受命不畏难。但有用武方寸地,愿作老牛去拉纤。”众人鼓掌,我却清楚,新岗位意味着新课题:民兵整组、征兵动员、国防教育……哪一件都容不得半点虚词。我索性把办公桌搬进民兵训练场一角,白天下队检查,晚上归纳情况。后来人武部年年评先进,原因无他,所有工作细节都装进笔记本,再翻成报告、方案、简报,层层压实。
2005年,我到了退役年龄。离队前,整理公文柜,发现满满两格的稿纸、蜡纸、剪报,还有那支跟了我三十年的英雄牌钢笔。握在手里,笔杆早磨得发亮。我没做多余感慨,只在心里默念四个字:“不负当年。”那年三月,我正式退休。很多人以为我会把笔封存,其实恰恰相反。我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退休不退笔。读书、旅行、写稿,成为日常三件套。几年下来,又写了几十万字,题材从军史口述到地方志杂谈都有,刊物加起来装满两大箱。
不久,太极拳把我拉出书桌。早在服役期间,我便跟着一位老政委练过陈式套路。2003年,在省里一次接待任务中,我做了十分钟演示,赢得首长连声叫好。退休后,担任沧州市武术协会常务理事、太极拳协会常务副会长,也是情理之中。白天带学员推手,晚上伏案敲键盘,筋骨与笔力互相成就。我常笑说:“太极调息,写作调心,两件事都能让人长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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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自己从列兵到政委,靠的并非“命好”,更多是把写作这件小事做到极致。写稿子说到底是验证思考深度,更是检验作风。稿子对路,工作就不走弯路;稿子走心,官兵就信服。写作替我开了门,也时时提醒我:笔尖若离了实践,终究会钝。
如今,每当年轻人问“写作能改变命运吗”,我笑而不答,只从抽屉里掏出那支老钢笔,让他们自己掂掂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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