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深夜的车库里像一小片冰冷的浮冰。
沈巍的手机。
他去后备箱拿东西,手机落在了副驾,屏幕自动亮起,弹窗是一条论坛的推送链接。
标题的字眼像一把淬了毒的针,又细又密地扎进我的瞳孔。
《23岁实习生为爱痴狂,同居30天后腰疼不止,医生冷斥:自作自受!》
我的指尖很凉,几乎是凭着一种惯性,点开了那个链接。
帖子的行文风格很八卦,半是同情半是嘲讽地讲述了一个叫安安的女孩,如何迷恋上公司里一位已婚的“苏丹高材生”。
说他成熟稳重,说他带她见识了成人的世界,也说他在项目地被晒得像个非洲人,被同事戏称“苏丹分丹”。
帖子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们如何利用男方出差的间隙,在酒店同居了一个月。
女孩甚至天真地以为遇到了真爱,直到最近腰部剧痛,去医院检查,被医生用一句“年轻人要懂得节制,这是自作自受”打发。
她把这当成甜蜜的负担,在闺蜜群里炫耀,截图被好事者发了出来。
帖子的最后,有人扒出了男方的公司——本市最大的建筑设计院。
而沈巍,我的丈夫,建筑设计院的结构工程师,上个月,刚刚从苏丹的一个援建项目回来。
他皮肤黑了三个色号,同事们确实开玩笑,叫他“沈苏丹”。
车库的声控灯“啪”地灭了,世界陷入纯粹的黑暗。
我握着他的手机,像握着一块即将爆炸的冰。
后备箱传来轻微的响动,沈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迅速将手机屏幕按熄,放回原位,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车门拉开,他带着一身疲惫的凉气坐进来,“拿了明天要用的图纸,忘在后备箱了。怎么不开灯?”
他伸手去按车内顶灯,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开。”我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平静,“眼睛有点不舒服。”
他的手顿住了,掌心温热。
“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语气里的关切,一如既往。
“不用,可能就是累了。”我松开手,靠回椅背,闭上眼睛。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带着探究。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动了车子。
引擎的轰鸣声里,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场仗,不能在车库里打。
不能在任何一个,我觉得不够体面的地方打。
两天前,我们还在为备孕的事情争执。
那是我这个月第四次去医院做卵泡监测。
医生看着B超单,语气公式化:“卵泡发育得不错,今晚和明晚可以安排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拿着一张任务卡。
回到家,我炖了汤,炒了两个他爱吃的菜。
沈巍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酒气。
“又陪甲方了?”我给他递上热毛巾。
他点点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嗯,城南那个项目,有点麻烦。”
他擦了把脸,看到桌上的饭菜,眼神有些闪躲,“我吃过了,你们……你吃吧。”
那个“们”字,轻得像一声叹息,但我听见了。
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没留住。
从那以后,“孩子”就成了我们婚姻里一个沉默的黑洞,吞噬着光和热。
我把汤盛出来,推到他面前,“喝点汤,解酒。”
他看着那碗汤,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沈巍,医生说,就今晚和明晚。”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催促。
他握着汤匙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
“林昭,”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能不能……别总把这件事当成任务?”
“我没有当成任务。”我看着他,“我只是在履行我们作为夫妻的责任和义务。我们都想要一个孩子,不是吗?”
“是,但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了下去,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无力,“每次你从医院回来,拿着那张单子,我就觉得……我就觉得我像一头配种的牲口!”
空气瞬间凝固。
我看着他痛苦而压抑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们结婚五年,从校园到婚纱,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他。
可现在,我发现,我可能从未真正走进过他被工作、被生活、被那个失去的孩子反复碾压过的内心。
“对不起。”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太累了。”
“累”,是他这一年来最常用的词。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收拾了碗筷。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的。
现在想来,他口中的“累”,或许并不仅仅指向工作和备孕的压力。
还有一部分,被分给了另一个人,另一段关系。
那是一种,我无法参与、无权置喙的疲惫。
回到家,沈巍去洗澡。
我坐在沙发上,用自己的手机,再次搜出了那个帖子。
我一字一句地,把那些不堪的细节又看了一遍,像一个冷静的法官在审阅案卷。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小刀,在凌迟我的婚姻。
我甚至点开了发帖人的主页,看到了她更多的动态。
一张照片里,女孩安安坐在一家咖啡馆,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拿铁,拉花是一个很别致的熊爪。
而那只握着咖啡杯的手,纤细白皙,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小巧的尾戒。
我认得那家咖啡馆。
就在沈巍公司楼下。
我也认得那枚尾戒。
上个月,沈巍出差回来,给我带的礼物是一条项链。
我当时还笑他直男审美,他有些窘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说:“还有一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着挺别致的。”
里面就是那枚尾...戒。
他说,是买项链时店家送的。
我当时没多想,随手收进了首饰盒。
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了答案。
送不出去的礼物,总要有个归宿。
我走进卧室,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那个丝绒盒子静静地躺在角落。
我打开它,冰冷的金属触感,像在嘲讽我的迟钝。
沈巍洗完澡出来,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愣了一下。
“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他擦着头发,语气尽量显得自然。
我抬起头,看着他。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我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沈巍,我们谈谈吧。”
他擦头发的动作停住了。
灯光下,他赤着上身,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滑落,带着一种性感的、却又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的气息。
他沉默了片刻,拉过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这是一个谈判的姿态。
我喜欢这个姿态。
这说明,他准备好面对问题,而不是逃避。
“我想见见她。”我说。
沈巍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没有反问“她是谁”,这已经是一种默认。
“林昭,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他试图把焦点拉回到我们身上。
“不。”我打断他,“任何第三方介入的婚姻问题,第三方就不是无辜的。我要见她,不是为了跟她吵架,也不是为了羞辱她。”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为了评估,我的婚姻,还有没有修复的价值。以及,如果需要清算,我该如何计算我的损失。”
我的语气,像在宣读一份法律文书。
冷静,克制,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这是我多年从事审计工作养成的职业习惯。
越是混乱的账目,越需要清晰的逻辑。
沈巍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可能也厌倦了谎言和伪装。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来安排。”
第二天下午,约在一家安静的茶馆。
我先到的。
挑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光线很好,能看清对面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安安比照片上更年轻,素面朝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未经风雨的小白花。
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不敢看我。
“林小姐……”她怯生生地开口。
“叫我林昭吧。”我给她倒了杯茶,“别紧张,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来当审判官的。”
她抬起头,眼里满是困惑。
可能在她预想的剧本里,我应该是一个面目狰狞、言辞刻薄的原配。
“我只是想听听,你眼里的沈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
她愣住了。
沉默了很久,她才小声说:“沈工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很温柔,很有耐心。我刚进公司,什么都不懂,图纸都看错,是他一点点教我。”
“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给我带楼下那家最好喝的咖啡,会在我加班到深夜的时候,默默给我叫好车。”
“他身上有一种……一种很安稳的感觉。让人觉得,天塌下来,有他在,就没事了。”
她说的这些,都是我熟悉的沈巍。
也是我爱上他的原因。
只是这些温柔和耐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们的婚姻里,渐渐被消磨掉了。
“他跟你提过他的家庭吗?”我问。
安安的脸白了白,点了点头,“提过。他说……他说你们的感情已经很淡了,像室友。他说,他压力很大,在家里感觉很压抑。”
“压抑”,又是一个关键词。
我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他承诺过你什么吗?比如,离婚,然后娶你。”我继续问,像在核对一份清单。
安安的眼圈红了,她摇了摇头。
“没有。他从来没说过要离婚。他说,他对他太太有责任。”
她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林昭姐,我知道我做错了。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只是……只是有点贪恋他给的温暖。”
“他说,他的人生就像一个漆黑的山洞,走了很久都看不到光。而我,像一束照进来的光。”
她说得很文艺,也很残忍。
原来,在沈巍的世界里,我,以及我们共同构建的家,已经变成了那个漆黑的山洞。
而这个年轻的女孩,是光。
就在这时,茶馆的门被推开,沈巍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脚步顿了顿,然后径直朝我们走来。
他在我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一个宣示主权的动作。
也是一个寻求谅解的姿态。
安安看到他,眼里的光瞬间亮了,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像被风吹过的烛火。
“沈工。”她小声地喊。
沈巍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我,轻声说:“我们回家谈,好吗?”
“就在这里谈。”我抽回我的手,“我觉得,有些话,需要三个人都在场的时候说清楚。”
我转向安安,语气依旧平静。
“安安,谢谢你今天能来,也谢谢你的坦诚。你说的这些,对我很有帮助。”
“我想告诉你三件事。”
“第一,沈巍所说的‘安稳感’,不是他天生就有的。那是一个男人被婚姻、被家庭、被一个爱他的女人,经年累月地打磨、塑造出来的。你享受的,是我们过去五年婚姻生活的红利。”
“第二,他说他的生活是漆黑的山洞,你是光。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只是山洞里,被他偶然发现的一小块能反光的萤石。他需要光,所以你就是光。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你,是李安安,王安安,只要她们年轻、单纯、充满崇拜,她们都可以是那束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一个已婚男人,愿意为你花时间,花心思,甚至花钱,却唯独不愿意给你一个名分和未来。这不叫爱,这叫‘低成本情感慰藉’。你以为你是他的救赎,其实,你只是他逃避现实的一颗速效救心丸。”
安安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用幻想和爱意包裹起来的真相。
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再看她,而是转向沈巍。
“现在,我们来谈谈我们的事。”
“沈巍,我们的婚姻,在我看来,就像一份长期合同。双方基于爱和信任签订,共同经营一个叫‘家庭’的公司。”
“这份合同里,有明确的权利和义务。共同财产的支配权,重大开支的知情权,以及,最重要的,忠诚的义务。”
“现在,你违约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茶馆里,清晰得像法庭上的陈词。
沈巍的头,垂得越来越低。
“我不是来跟你争吵谁对谁错的。成年人的世界,对错有时候没那么重要。我来,是想跟你谈谈,这次违约事件的后续处理方案。”
“方案有A和B。”
“方案A,离婚。我们没有孩子,财产分割很简单。按照婚姻法,婚后共同财产一人一半。你的过错,可以作为我要求多分财产的依据,但我不打算这么做。好聚好散,保留最后的体面。”
“方案B,不离婚。但我们需要重新签订一份‘婚姻合作补充协议’。明确双方在未来共同生活中的权利、义务,以及……违约责任。”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你可以先看看。”
沈巍的手有些抖,他拿起那份文件。
A4纸上,白纸黑字,标题是《婚内忠诚与合作协议》。
里面的条款,细致得近乎苛刻。
第一条:财务透明。男方所有收入,包括工资、奖金、项目分红等,必须在到账24小时内,转入夫妻共同账户。日常开支,实行报销制。超过一千元的单笔支出,需向女方书面报备并获得许可。
第二条:行踪报备。开启手机实时定位共享。非工作时间的应酬,需提前告知时间、地点、参与人员。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家,如有特殊情况,需提供可信证明。
第三条:情感忠诚。断绝与安安以及其他所有非必要的异性联系。手机、微信、所有社交软件,需对女方保持开放,随时接受查阅。
第四条:家庭责任。每周至少分担一半的家务,每月至少两次主动策划并参与家庭活动,如看电影、逛公园、家庭聚餐等。积极配合备孕相关事宜,但前提是,双方都处于放松和自愿的状态。
第五条:违约责任。如再次出现任何形式的背叛行为,包括但不限于精神出轨、肉体出轨、与异性保持暧昧关系。男方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净身出户。并一次性支付女方精神损失费一百万元。
每一条,都像一把枷锁。
沈巍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对面的安安,早已泪流满面。她大概从未想过,一段她以为的风花雪月,会被我用如此冰冷、理性的条款来进行清算。
“林昭……”沈巍的声音艰涩,“你这是……在给我上镣铐。”
“不。”我纠正他,“我不是在给你上镣铐,我是在为我们这段已经出现裂痕的婚姻,安装一个‘风险控制系统’。”
“我不是善良,沈巍,我只是不喜欢我的东西变脏。如果非要用,那就必须彻底消毒,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再被污染。”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你曾经违反了你的义务,现在,我需要用条款来提醒你,时刻记住你的义务。”
我看着他,“现在,你可以选了。A,或者B。”
茶馆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安安拿起包,站了起来。
她深深地看了沈巍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幻灭,也有解脱。
然后她转向我,对我鞠了一躬。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了。
她走后,沈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他把那份协议,翻来覆去地看。
很久,他抬起头,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楚。
“林昭,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是你把我推到这一步的。”我看着他,“沈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诚实回答我。”
“你问。”
“你爱过她吗?”
他沉默了。
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
肯定,是对我的二次伤害。
否定,是对那段感情的彻底抹杀,显得他既虚伪又无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我只知道,在她身边,我感觉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一个失败的丈夫,一个没能保住孩子的父亲,一个只会赚钱的机器。”
“和她在一起,很轻松。我不用思考明天,不用背负过去。我只需要做一个温柔体贴的‘沈工’就够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你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你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你比我更辛苦。可是林昭,家有时候……太像一个精准运行的仪器了。而我,是那个总是出故障的零件。”
“我累了,我想喘口气。我不是想逃离你,我只是想逃离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些话。
在我面前,他总是一个坚不可摧的、沉默的承担者。
我从不知道,他的内心,已经荒芜到了这个地步。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们的问题,是他的背叛。
现在我才明白,背叛,只是问题的结果。
真正的原因,是我们早已不再沟通,不再分享彼此的脆弱和疲惫。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这个家的运转,却忘了问对方,你还好吗。
“所以,安安是你的‘休息区’?”我问。
他苦笑了一下,“或许吧。一个临时的、不该存在的休息区。”
“那你现在,休息够了吗?”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够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在那份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巍。
两个字,写得缓慢而用力,力透纸背。
“我选B。”他说,“林昭,我知道我错了。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这个家。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学着,做一个合格的零件。”
我收起那份协议,一式两份,我们各执一份。
“这不是机会,沈巍。”我看着他,“这是试用期。为期一年。在这一年里,我会是一个严格的考官。任何一项不合格,你都会被立刻清退,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点了点头,“好。”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
车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像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回到家,我第一次没有做饭。
沈巍默默地走进厨房,系上围裙。
半个小时后,他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先吃点东西吧。”他说。
我看着那碗面,忽然想起了我们刚毕业的时候。
租住在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他也是这样,在我加班回家的深夜,为我做一碗最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们好像拥有一切。
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味道,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进碗里。
这是从发现那条帖子开始,我流的第一滴眼泪。
不是因为背叛的痛苦,也不是因为谈判的疲惫。
而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弄丢了那么多东西。
沈巍在我对面坐下,没有安慰我,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他才递过来一张纸巾。
“林昭,我知道,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就再也抚不平了。”
“我不求你现在就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允许我,用以后所有的时间,把这张纸,一点一点地,重新裱起来。”
“也许它永远都会有褶皱,但至少,我会让它完整。”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被“协议”规范的模式。
早上七点,他的手机定位会准时发到我的微信上。
是他公司的地址。
中午十二点,他会拍下他的午餐照片发给我。
晚上六点,他会准时下班,除非有必须参加的饭局,他会提前一天向我“报备”。
我们家的财务,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他的工资卡、奖金卡,全部上交。
我给了他一张副卡,额度三千。
每一笔消费,我手机上都会收到提醒。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冷酷的狱警,时刻监视着一个犯人。
沈巍似乎也有些不适应,但他执行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怨言。
他开始学着做饭,周末会研究新的菜谱。
他会记得交水电费,会主动去取快递,会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照顾得很好。
他甚至报名了一个陶艺班,说想给我捏一套独一无二的茶具。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关于备孕和工作的任务式交流。
他会跟我讲公司里的趣事,讲他新来的实习生有多么不靠谱。
我也会跟他分享我工作中遇到的奇葩客户。
我们像两个重新开始互相了解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入,试图换取一点点靠近。
有一次,我妈妈来看我。
她看到沈巍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昭昭啊,男人在外面有应酬,逢场作戏是难免的。你别管得太紧了,把他逼急了,对你没好处。”
“夫妻过日子,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懂吗?”
这是我母亲那一代人的婚姻哲学。
隐忍,妥协,为了家庭的完整,可以牺牲掉一部分的自我和尊严。
我握着我妈的手,说:“妈,时代不一样了。”
“我不是在管他,我是在保护我自己。我的婚姻,必须是干净的,透明的。如果它注定是一潭浑水,那我宁愿不要。”
我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她或许无法理解我的选择,但她看到了我的变化。
我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
我不再因为备孕的压力而整夜失眠,也不再因为他的晚归而胡思乱想。
因为一切,都在规则之内。
规则,给了我一种冰冷的、却又无比可靠的安全感。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了。
红彤彤的,像一个个小灯笼。
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和沈巍坐在院子里,剥石榴吃。
他剥得很仔细,把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放进一个白色的瓷碗里,然后推到我面前。
“尝尝,今年的特别甜。”他说。
我用小勺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确实很甜,带着阳光的味道。
“沈巍,”我看着他,“你后悔签那份协议吗?”
他正在剥石榴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不后悔。”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屈辱,很压抑。我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没有任何隐私。”
“但后来,我慢慢发现,这种‘透明’,反而让我松了口气。”
“我不用再费尽心思去撒谎,去圆一个又一个的谎。我不用再提心吊胆,怕你随时会发现什么。”
“当我把一切都摊开在你面前,我才发现,原来诚实,是成本最低的活法。”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份协议,与其说是镣铐,不如说……是给我混乱的生活,重新划定了边界。边界之内,我很安全。”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好像还是那个沈巍,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被重塑了。
或许,我也一样。
我们都经历了一场婚姻的“术后重建”。
切除了坏死的组织,缝合了撕裂的伤口,然后用冰冷的钢钉和夹板,强行固定住断裂的骨头。
过程很痛,留下的疤痕也很丑陋。
但至少,我们还站着。
这个家,还立着。
那天晚上,他洗完澡,没有回次卧。
他走到我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来。
我很自然地往里挪了挪。
他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发心。
“林昭,”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emen的颤抖,“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不是为了任务,也不是为了向谁交代。”
“只是因为,我想和你,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没有说话。
良久,我转过身,回抱住他。
“好。”
生活,好像真的在一点点地,回到正轨。
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不再执着于用排卵试纸和B超单来规划我们的生活。
沈巍也不再把回家当成一种负担。
我们开始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那样,分享日常,规划旅行,甚至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
那份冰冷的协议,还锁在床头柜里。
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再提起它。
它像一个沉默的警钟,悬在那里,提醒着我们,今天的安稳,来之不易。
直到,我收到那条短信。
那天,沈巍公司组织团建,要去邻市泡温泉,两天一夜。
他提前一周就向我“报备”了。
时间,地点,同行人员名单,都发给了我。
我看了看,都是他们部门的同事,有男有女,很正常。
我批准了。
他走的那天早上,还特意给我熬了粥,放在保温桶里。
“我手机会一直开机,有事随时打给我。”他抱着我,在我额头亲了一下。
我笑着推开他,“知道了,快去吧,别迟到了。”
送走他,我一个人在家,反而落得清静。
看看书,听听音乐,日子过得也很快。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阳台给花浇水,手机响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你以为安安是结束?不,她只是个开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立刻回拨过去,提示对方已关机。
我盯着那行字,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变冷。
这是一种久违的、被拖入深渊的感觉。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可能只是一个恶作剧。
可能是安安不甘心,找人来报复我。
也可能,是沈巍公司的竞争对手,想用这种方式来干扰他。
我找出沈巍发给我的团建人员名单,一个一个地看。
然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副院长,汪博。
我记得沈巍提过他。
说他业务能力一般,但很会搞关系,一直想把沈巍挤走,好安插自己的亲信。
而安安,当初进公司,就是汪博亲自招进来的。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安安和沈巍的事,从头到尾,会不会就是一个圈套?
那个论坛的帖子,发得那么及时,细节那么详尽,甚至连“苏丹”这种内部的玩笑都一清二楚。
这不像是闺蜜之间的八卦外泄,更像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精准的“爆料”。
目的,就是为了毁掉沈巍的名声,搞乱他的家庭。
而我,用一份协议,暂时稳住了我的家庭。
却也可能,把沈巍推向了另一个更危险的深渊。
如果这一切都是汪博设计的,那他一定还有后招。
安安只是一个棋子,用完就可以丢掉。
那下一个棋子,会是谁?
或者说,汪博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打开手机,看着沈巍的实时定位。
那个小蓝点,安安静静地待在邻市的温泉酒店里。
一切看起来,都风平浪静。
可我的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拿起车钥匙,换了衣服,冲出家门。
我不知道我现在赶过去,会看到什么。
也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另一个安安,还是一个比背叛本身,更复杂、更黑暗的真相。
我只知道,我的“试用期”考官身份,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因为,一场新的、更艰难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而这一次,我的敌人,不再是那个叫安安的女孩。
而是藏在沈巍身后,那片深不可测的、职场的丛林。
车子驶上高速,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我给沈巍发了条微信。
“我来找你了。”
几乎是立刻,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昭昭?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
“没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就是想你了。你把酒店房间号发给我,我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一脚油门踩到底。
后视镜里,我的眼神,冷静而锐利,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猎人。
沈巍,希望这一次,你没有再骗我。
否则,我们之间,连那张揉皱的纸,都不会剩下。
只会剩下一地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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