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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须爪:关于它们的迷信》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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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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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绍原(1898—1983),是中国现代著名民俗学家与比较宗教学家,被学界列为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五大核心领袖之一,与顾颉刚、周作人、钟敬文、娄子匡齐名。他在民俗学研究方面成就最为卓著,是中国最早引入国外社会科学理论,并系统而科学地研究中国传统迷信的学者。其代表作包括《发须爪——关于它们的迷信》《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以及后人汇编的《中国礼俗迷信》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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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时代,是个科学昌明的时代。
但是且慢!西洋人固然可以那样说。我们中国人呢,对于此处所说的科学,何尝有过什么重要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而且连科学的效果和好处———无论物质方面、知识方面,或精神方面的——我们靠自力或他力所已接受享受到者,虽然不算轻微,却离不能再大、不能再多,还很远。因此中国人,我们以为,只配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西洋科学昌明的时代。
在人数极多的中华民族之中,的确有一部分——虽则是极小一部分——人的思想,因受西洋科学的影响,起了变动, 岂但起变动,简直起了革命。此外,思想虽然没根本革命或变动过,然其上也被西洋科学像漆似的涂了一层的人,现在在中国也一天比一天多。这一种人不幸为疾病痛苦所折磨之时,许不免“现原形”,然在平日只要他们能少和一般无聊的戚友往来并少听他们的忠告,于旧思想必已得到某程度的解放。若把以上两种人聚在一处,把其余的中国人聚在另一处,来考问这一新一旧两方面的人对于种种事物的意见,我们必将看见一个极大的不同。被我们放入“旧”的伦类的许多邦人,其中诚然有少数的特出者,他们所持的思想竟与所谓“新”人者有暗合之处而较其余“旧”人者反远;但是就大多数而论,新思想与旧思想,科学与前科学的思想之相背相驰,是显而易见的。
所谓“旧”思想的代表,里面怕不但有我们的耕田的、挑水的、砍柴的、当兵的、缝衣织布、造屋搭棚的、我们的仆役、“乡愚”、“下等社会”;而且怕还包括——我们很抱歉的说——我们的长辈、我们的财主、我们的知事老爷、总长大人,以及督军、督军头儿等等。我们过去的君师皂隶呢,我们的祖宗和祖宗的祖宗呢,这些人可惜是不能亲来应这大考试了。但是我们却不必过于担忧:因为“先民”的“精神”“智慧”,其实并未完全撕灭、隐晦;反之,在许多事物上,现代的旧人——即上方所说的从挑水夫、成衣匠……到知事老爷、总长大人等等——尽可以代表那些去世已久的古人,好像古人真有鬼附在他们身上。
举行那普天下人鬼大考试之时,我们如其专以大事物为题目,固然将得到新旧两派,迥不相同的答案。譬如拿“月中有何物,试列举之”一题来说,旧派的答语里面,许有“兔”、 “桂”、“蟾蜍”等物,新派的便不能有;又如对于“祭天祭祖是否必要的?”或“奴婢制度、多妻制度,合理乎?”等题,两种应试者所陈述的意见,也不会不大有分别。但是读者你,如其有被任为考试委员的幸福,我们在这里要向你上一个条陈。我们敢说,倘若你采纳它,你必能得到既有实益而且极饶兴趣的结果。这条陈很简单,只是:出题时,在关于宇宙身心诸大问题,自然界诸大对象物,以及社会诸大制度者之外,小事细物,亦宜顾及。这是因为新旧时代、古今人民,思想之相差、精神之各殊,岂但在大处极其分明,就是在所谓小事细物上面,也是异常的显著啊。
易言之:不但古今、新旧、科学与前科学时代的人之宇宙观、社会观、历史观、道德观、宗教、技艺、生理、两性,乃至气象、日月、山河、灾变观……都相差甚远;小如灶观、门观、嚏观、耳鸣观、盆儿观、罐儿观、大小两便观,那两种人所持的,亦复大相悬殊。
贵考试委员,也许摇头不信。
但是我们能拿出证据给你看啊!
贵委员也许还摇头,并且说道:“即使你所说的盆儿观、罐儿观,同什么大小两便观,在各种人中确乎不同,但是这能算什么?还是考大问题要紧!例如宇宙观。”
“不然啊不然”——我们抗议。岂但小“观”有大不同而已;而且前科学时代的人的小观,盆儿观罐儿观也罢,大小两便观也罢,实在处处与他们的生活有关——与他们的宗教、道德、医药、两性生活……及其“观”有关。而且所谓宇宙观,岂不就是盆、罐、大小两便,加上许多旁的事物的总观吗?
话说到这里,我们的贵委员的心,大概比以前要活络点。如其他是一位哲学家,或竟疑心到上面的末一句话是专为“刺”他而发的。我们岂敢这样的放肆——如其他在端茶送客之先,肯说:“那么,就请你递一个简明理由书来会,听候查核吧。”
全中国古今人鬼大考试,假使真有举行的可能,顷所说的理由书,我们很愿意立即起草。但是谁不知道,这纯粹是想像之谈。研究古今人的行动思想,非并不可能;不过是那真能见于实行的研究方法,却不能是那样的简便、有效,和那样的耸人听闻。是的,我们所真能见于实行的研究方法,较那想像的“大比”要慢得多,困难得多,也少把握得多。关于有史和有史前的古人之部分,须从他们所遗下的文献(或器物)等等,下手研究,关于今人的,须从民间去采访调查。研究人的世界观如是;研究他们的盆观罐观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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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确要拣出几种小事物,在本书中,略用上述方法叙明我国古今前科学时代的一般人,对于他们的看法和动作,若与开明时代的相比较是怎样的不同。这一次用为研究对象的三种东西,请放心,倒不是盆儿、罐儿、大小两便,而是题目上所写的,第一,发;第二,须;第三,手足的爪甲——都是长在人身上的东西不是?
而且若拿来譬如同四肢、头、颈、口、目等物相比,那三件东西岂不还是人身上关系较轻的东西?丧失了 一 点须发爪甲,既不至于感到大不便利,像一目失明;也不至于致命,像被勒颈。在现在固然如此;在过去——近古和远古,又何尝不然?即使关于它们的生理,开明时代科学时代的人所知较多,然就全体而论,我们和他们对于发须爪甲的看法,及所取的态度、所发出的行为,为什么就必须相差甚远、呈现两副面目?世界观人生观有过改变,此说可信;至于发观、须观、手足爪甲观,这不必看全国人鬼大考试的试卷,或古物、历史、民俗等方面钩稽采访的成绩,即能预知它们历来没什么大不同吧——一定有人这样想。
如其你也是这样想的人之一,我们不得不向你致警告:有许多出你意表的,将使你失笑、诧异,或竟骇怪的事实,在下面等候你;它们将包围你,到你取消你的先见,容纳了它们为止。
在引见这些衣冠古怪、相貌狰狞(或者滑稽)的客人们之先,让我们且把它们的模样和我们自己对于须发爪甲所持的态度之确为两种神情,提要一叙,以便你心里有个准备。
我们自命为新人者,对于须发爪甲的清洁整齐,自然予以相当的注意。为讲求美观或卫生而认它们有修剪之必要时,我们毫不吝惜地修剪了。我们各人理发、修须,以及剪手足爪甲的时日,虽有较有定的与较无定的之别,目的却不外乎求便利。修剪或自落的须发爪甲,和旁种废物一样,被我们坦然的排去我们的左右。有谁把自己或旁人的乱发或手足爪甲,放入景泰蓝的小盒或德国制的保险箱?有谁因为身体不舒服、做事不顺利,而想起前几天遗弃的发或手甲,于是大惊小怪的去查问它们的下落,万一查问不出,竟登报悬赏格去找,或一怒而开除了多年使用的旧仆?这里所说的“自己的须发爪”,非指特别可纪念的须发爪而言;所说的“旁人的须发爪甲”,也并非“亡友冯七的须”,或“曹大总统在瀛台颁赐的拇指甲,宽 四分许、长七分许”,或“吕九姨太太亲手剪下来,送给我纪念的手指甲,用指甲草染红的”,或“远隔重洋的Josephine的一缕黄金发”之类……这些都是例外,值得放入景泰蓝小盒或德制保险箱等处的,值得因失去就登封面告白或少用一顿早餐的。我们所说的倒是普通的发须爪,问这些东西有没有人特别保存供奉,而不成为笑柄或仇人在传单上要下攻击的诸点之一?最末:考虑那修剪下的须发爪甲有没有用处。北京的“换洋取灯儿的”准要它们吗?长头发在苏州可以换糖食,在北京可以换镜子——这我们知道;但是从没听说过,短发或碎脚趾甲也可以换什么。又如有莫友芝大夫于此,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医学博士,他出诊临上汽车的时候,会不会有这样的嘱咐:“我开的那头发膏和十指爪甲汤,务必给少爷服,每两点钟一次,请您记清!”我们不是不知道用长的光泽的发做成的“假头”,可以摆在市场里卖给小姐太太们;我们也明白,段大总统的小指爪甲,如果在和利洋行拍卖,章士钊先生许因为那是老头子写《内感篇》时代生在指端的,于是坐汽车赶到崇文门大街连嚷三千五、四千六、四千九百五十元的抢着买了去。同上面一样:我们不是问有特别原因的,而是问一般的须发爪甲,由我们看来,究竟有没有用处、值不值钱,以上一切问题的答语是什么,应不言而喻。
我们对于须发爪甲的态度,假使不过尔尔,切莫就根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条空疏的原则,武断从前的人或现在的大多数人也只是如此,而且非如此不可。从事实上看来,我们和他们在这件事上,竟好像是隔开一重大洋。我们如果把须发爪甲的修整,认为随时可做的事;他们却极固执的择日举行,以为这些举动也有宜日忌日,和人生的各种大事一样。我们如果决不管那些东西与自己的身体分离之后,以何处为归宿,他们对于此点却很留意,务使之人于安全的地点,以为否则竟于他们本人极其不利。又这些东西,在我们尽管认为废物中的废物——除非因“人情”的烘托,致它们的价格飞腾;但是由前科学时代的人看去,它们往往是大有用处的品物,可以之治疗各种轻重的病,奏各种难收的功,达到各种利己或兼损人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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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一节的话,许好像是,其实却不是,戏言或欺人之谈。为叙明在我国古时已然而且尚未绝迹于现在的发须爪甲观,确与开明时代科学时代的人所秉者不同,我们将在下面把有关的材料,见于载籍和民俗中的,分六方面向读者陈述。在叙述的工作之外,我们还希望能将那种观念的出发点或云那种观念所以能出现的原因,也能多少加以说明。叙述了事实,然后人知科学时代与前科学时代的发须爪甲观,确是两副面孔;叙述之外又加以解释,然后人知前科学时代的这一部分思想,尽管荒诞,却不是无因而至的。
但有一点,我们最好先交代明白:在题目里,发须爪甲虽然平列,实际上,我们的材料却以关于须者为较少,关于发者为最多。这似乎是必然的:发爪人人皆有,而且一生下地便有;髭须却不是这样的普遍,因此古今来,人对于它的注意比较薄弱欤。
(原载江绍原《发须爪》,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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