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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继志
秀秀穿着秀秀的衣裳,但秀秀不是秀秀。
秀秀看见后沟的山丹花儿开了,看见它们兴致勃勃地爬满沟沿,一枝枝一朵朵较着劲儿拔高窜远,争奇斗艳,一派不觉天不觉地的热情样儿。让有心思的看见也没心思了。
后沟长长的,窄窄的,从深处淌出一股细溪,涓涓地向沟外流去。沟外是个什么世界?秀秀闷闷地一点儿都不知道。
半年前,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山丹花儿还没一点儿毛毛影儿,沟沿上光秃秃的。
送她来的是县委组织科的老刘,接待她的是一位精瘦精瘦的农村大娘,地点就在这浅浅的窑孔里。老刘背着她跟大娘交代了什么话,她不清楚。然后,老刘给她留下几斤小米,和一颗边区政府造的手榴弹,就急匆匆走了。老刘走后,大娘找出自家闺女秀秀的衣裳,让她穿。并跟她说,秀秀是区妇救会的宣传员,去年在反扫荡时,被鬼子的机枪击中,牺牲了。大娘又说,秀秀不在了,你就是俺的亲闺女了。
于是,秀秀望着这位慈祥的革命妈妈,不由激动地喊出:娘!
大娘也望着她那张伤势未愈、让人惊诧的脸,心疼地唤她一声:秀秀!
从此,她就是秀秀了。大娘就是她的娘。
秀秀知道娘是村里的抗日干部,是她和组织唯一的联系人。村里还有一个叫老锅的人,负责和县委联系。这个老锅,她没有见过。
组织上把她送到这里,说是疗养,其实还是接受审查。这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有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有时又觉得无所谓,终究有一条——还得相信组织。秀秀很清楚这一点儿。特别自到了后沟,有了娘这样的好人照顾,她显得很开朗,极力不让娘看出她思想上有包袱。
娘说这孔窑是她和老锅花了半个月时间挖出来的,悬在后沟的半坡上,像个雀窝,很隐蔽,专门用来掩护抗日政府的伤病员。在她之前,已有两男一女三个抗日干部从这儿健健康康走出去了。她是第四个。
娘的话很多,每次来,总跟她呱拉些村里的事,谁家媳妇生娃啦,谁家小子参加了游击队啦,但娘从未跟她提起过老刘临走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话。娘守口如瓶,避而不谈,只是一个劲儿地心疼她的伤势。对她说,秀秀,听娘的话,什么也别想,好好养伤,啊!啊?娘有趣地“啊”了她两声,“啊”得她不应不笑不行了。
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她刚来那段日子,娘是天天在窑里陪着她,给她熬小米稀饭,给她煮山药蛋。这些看似平常的农家饭,终于把她身上脸上的黑疤全解放了。这段日子,娘是每隔三天给她送一次饭,今天,又是娘来的日子。
每到这个时候,秀秀就兴奋了,喜滋滋的有一种庆典的感觉。自从窑里的土炕上爬起来,她就闲不住了,总想做点什么,或者说是想让娘来了看到什么。做什么呢?瓮底大的窑里,三下两下就扫过了,土炕上那张葱皮一样的被子也叠整齐了,简单的锅碗瓢盆也收拾利落了,剩下的就是等娘。先是伫在窑口朝沟门张望了几次,后又觉得应该到沟底的水边洗把脸。尔后,秀秀顺着那条曲里拐弯的便道,以小颠串儿的步子下到沟底。
溪水瘦得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不足一步宽,不足二寸深,浅薄而悠闲。秀秀挽起袖子,双手掬起一捧水,淋在脸上,一阵清爽凉快沁到心底。秀秀还有了兴趣,硬用手挖出一个小坑,小坑淌入水就是一个湖,湖面就是一块镜——映出了穿着蓝地白花夹袄的秀秀,还有秀秀那张俊俏的脸。细看,脸上就现出脱掉结疤的伤痕,秀秀轻轻用手搓摸棱棱瘆瘆的脸,七八个月前的那场刻骨铭心的噩梦,她能忘记吗!
过封锁线时,领导信心十足地鼓励大家说,冲过封锁线就是胜利!谁知过了封锁线反倒被鬼子包围了。大家乱作一团,领导也不知所措。分散突围开始了,三十多个人,有冲出去的,有牺牲的,还有被死死围住的,她属于后者。她是女同志,什么都想到了。她被十多个鬼子逼在一个坟包旁。当鬼子狰狞的面目一步步向她逼近,鬼子唾手就可以生擒活拿的女八路,毅然拉响了身边仅有的一颗边区政府造的手榴弹,随着一声轰响,她什么也不知道了……谁会料到这颗手榴弹是个孬种,在制造了一层黑色烟雾之后,并无多大杀伤力,刚好制造了一个假象——女八路被炸死了!
假象欺骗了鬼子,却欺骗不了组织雪亮的眼睛。当她醒过来时,已是夜色深沉,她摸索着到了一个村里,是村里的老乡把她送到三五九旅医院的。第三天,医院的病床前来了两个边区政治部的人。来人向她详细询问被围和突围的情况,重点还在两个方面,第一你是如何负伤的?第二被围的同志们都牺牲了,你是如何躲过这一劫的?她说,我当时情急之中只顾拉响手榴弹,拉的时候眼都是闭着的,等我再睁开眼,周围已是一片黑夜,鬼子们都退走了。
来人听了很惊诧,表示难以置信,那是一颗手榴弹呀,说什么也能炸死三两个人,怎么就巧妙地让你落了个皮肉之伤,只是昏过去了呢?再说鬼子们也不傻呀!言外之意,可以深刻到让她害怕的地步。
不过,那两位同志临走还是诚恳地安慰她,好好养伤,伤好了再杀鬼子,杀过几个鬼子,什么都说清楚了。
沟门已经出现了娘的身影,秀秀什么都不想了。
她远远地朝娘喊,娘!娘!
娘也高兴,回应说,是秀秀吗?
娘俩手拉手回到窑里,已经坐到土炕上了,她还不放娘的手。娘说,这闺女,好像还没长大。
娘这回给她带来本地人喜欢吃的黍糕,还有盐巴。娘给她介绍吃法:把糕切成片,放在火上烤,烤黄了蘸着盐吃,棒儿香!
娘说得都让她流口水了。
娘还带来一个不幸消息,听老锅说,县委送她的那位老刘同志牺牲了。老刘是个好同志,就是有点儿……有点儿……娘有点表达不出来,只能叹口气。
接着娘好像有话憋不住了,但吞吞吐吐,又显得不好意思,最后下了番决心说,娘就对你说吧,老刘送你来的时候呀,对我讲,你父亲是河南林县的大财主,你是审查对象,让我留意你呐!
娘望着秀秀又说,我就不信了,这么好的闺女能是假革命?假抗日?
秀秀听了娘说的,心里酸酸涩涩一阵隐痛,脸上只能淡淡地无奈地笑了。
娘知她心里难受,把她拉得贴紧了自己的肩头说,好了好了,秀秀,咱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娘给你讲个笑话。
娘说,有个傻女婿,却娶了个好媳妇。一天傻女婿要到岳父家做客。媳妇提前叮嘱说,我娘家的家具多是乌木货,你要记住了。傻女婿点头。到了岳父门上,岳父家请他上炕入座,炕上摆一张茶桌。傻女婿看了一眼说,好一张乌木桌子!岳父家的人告诉岳父,岳父心里高兴。岳父家又摆上酒席,八碗八碟,碗筷也讲究。傻女婿拿起一双筷子说,好一双乌木筷子!岳父家的人告诉岳父,岳父说,哪个敢说我女婿傻,我女婿连乌木桌乌木筷都认得出来!过了一会儿,岳父家的大嫂把怀中的孩子放在炕上,说让你姑父瞧瞧。傻女婿拉了孩子的手说,哟哟,圆头愣脑的一个好乌木孩子……
娘的笑话把秀秀逗乐了。娘用手去抚摸秀秀脸上的伤痕,一滴泪朵朵落在娘的手背上。
后沟的山丹花儿谢了一茬开了一茬。娘仍是三天给秀秀送一次饭。
娘发觉秀秀喜欢上花儿了,窑里的土炕上、角落里,摆着好些山丹花儿,有些绿叶已经枯黄,红花瓣也蔫了。娘说,秀秀,把这些残花败叶扔了吧。谁知,秀秀的态度出乎娘的意料,嘴一撅,还倔上了,说,娘,不不,我不扔,我喜欢!
娘觉得秀秀怪怪的,也没再说什么。娘想起自己当姑娘时,心里总爱对自己的娘藏些掖些秘密,偏不告诉那当娘的。
娘走了,窑里留下秀秀一个人了,秀秀便坐在那里望着枯萎的山丹花儿发痴……
过了几天,娘来的时候带来一个布包包,从里面拿出一身男人的衣裳,有难看的大裆裤,有汗味腥腥的破夹袄,还有一顶老毡帽。
秀秀问娘,娘,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娘说,让你穿呀!
秀秀的确曾是财主家的大小姐,什么时候穿过这些破烂不堪的衣服呢!秀秀显得难为情,不愿意接受娘的建议。
娘说这些天形势紧张,日本人派出不少密探,那些鳖羔都是本地人,人熟地惯的,像你这样的外乡人,打老远就能认出来,为了安全,还是穿上吧!
娘好一阵苦口婆心的劝说,秀秀答应了。娘让她把破夹袄大裆裤穿上,老毡帽戴上,在窑里走了两圈,娘这才放心地说,这就像个当地的庄稼汉了。
可是娘走后,秀秀却把那些破衣裳全脱了,她跟娘耍起了心眼儿。娘怎能知道秀秀会是这样呢!娘以为她是嫌弃衣裳上的臭汗味儿,穿穿就习惯了。秀秀到底心里想什么?娘一点儿都没觉察。
秀秀还瞒着娘跑到后沟的沟顶上去。(娘曾吩咐她不要到上面去)沟上面原来是个高圪梁,圪梁过去是沟,沟过去还是圪梁,眼阔得很。在那儿可以看见远山、大河、村庄和树木,更多的山丹花儿在圪梁上开得铺天盖地的。秀秀跑着跳着,遍圪梁摘最大最红的山丹花儿。
当秀秀乐得不觉天地的时候,东面圪梁上有人朝这里张望。秀秀已经发现了,她猜想应该是村里打草砍柴的什么人。不过,她还是做出了一个女八路该有的反应,扔掉手中的花呀叶呀,弯下腰装作拔草,拔呀拔呀,拔了一大抱的草。但这些毕竟是自欺欺人漏洞百出的小把戏,她的身姿,她的步调,她的衣裳,哪像个当地的老百姓?当地人是用镰刀割草,而不是拔草,秀秀不知道。
或者说是因为秀秀的无知,或者说是因为秀秀内心那种执拗,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秀秀正在沟底的细溪边洗脸,沟门那边悄悄摸进几个清乡队的汉奸,一色的庄稼人打扮,贼贼鬼鬼走过来了。秀秀发现情况不对时,那些人已经和秀秀面对面了。
秀秀惊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有人说,女八路,这还用问吗!
秀秀这才显示出手无寸铁毫无办法的着急。其实办法早就有了,不过不在手边罢了。秀秀急忙转身,乘机突破汉奸的围拢,顺着曲里拐弯的原路,往窑里跑去。那几个清乡队的汉奸倒也不急,不慌不忙地跟在秀秀后面。他们得意大功告成,谅她一个女八路,再多长两条腿也是逃不掉的。几个家伙嬉皮笑脸,在秀秀的身后说些调笑无赖的话。
秀秀回到窑内,抢前几步,从土炕上握起老刘留给她的那颗手榴弹,这就是秀秀酝酿多日的办法。握住这个办法,也就握出了秀秀气定神闲的豪迈,她相信边区政府不会造出第二个孬种。
但这并未吓住挤进窑里的几个汉奸,一个汉奸还说,臭八路,不怕死的拉呀!
这些狗东西也太小瞧秀秀了,秀秀一咬牙,整个后沟都愤怒了,随即“轰隆”一声巨响!这声巨响是出类拔萃的,惊天动地的,秀秀在灿烂非凡的爆炸声中,以一种玉石俱焚的方法向敌人发出反击,也向组织表示了自己的清白!
漫山遍野的山丹花儿可以作证。
方圆十多里的抗日干部和群众可以作证。
当娘和老锅赶到后沟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坍塌的窑孔里压着秀秀在内的五具尸体。
娘抱着秀秀泣不成声!
老锅痛心地琢磨,那几个汉奸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作者简介】武继志,1949年出生,山西省大同市灵丘县乡镇退休干部曾在.《山西文学》,《北岳》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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