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说 八十年代的琴声与阳光

八十年代的晨光，总带着橘黄色暖意，斜斜淌过桃园小学的青砖瓦房。那时我十四五岁，初中毕业的夏天格外悠长，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卷着边，口袋里揣着皱巴巴的歌词本，每天最盼黄昏——不为暑假清闲，只为薛家巷27号四合院里，即将响起的吉他声。

圆通大桥下的灵光街、薛家巷，像拧在一起的棉线，串起家家户户的烟火气。没有紧闭的防盗门，谁家木门都虚掩着，门轴转起来“吱呀”一声，像跟路人打招呼。汤家奶奶端着搪瓷碗坐在门槛上扒饭，见我跑过就喊“慢点跑，当心摔着”；胡家叔叔在院里劈柴，见我踮脚够牵牛花，便笑着递来一枝：“给，插你家窗台上好看。”那时的日子，像晒在竹竿上的白衬衫，朴素却裹着阳光的味道。

小然然孃孃家在灵光街，隔一条街却像近在咫尺。她总穿过青石板路往四合院跑，一进门就脆喊“二哥、毛弟、三姐”，手里常拎着刚出锅的玉米窝窝：“给你们垫垫肚子。”她打架子鼓极好，我总看她坐在老梨树下，和二舅、老舅、三姨凑着弹吉他。秀外慧中的她指尖一碰琴弦，空气里像撒了糖，乌黑马尾随节奏轻晃，笑时眼睛弯成月牙，阳光落在发梢，像镀了层金边。那时觉她比我大好多，四十年后再聚才惊觉同岁——女孩子的懂事，真像院里的牵牛花，总比男孩子开得早。

四合院里的吉他是钢丝弦，亮闪闪却格外“脆”。三孃、老舅他们弹得勤，常弹到《上海滩》高潮或《射雕英雄传》激烈处，“嘣”地断了弦。他们弹琴时带着股激昂劲儿，指尖扫弦像带着风，断弦时力道能溅起细小金属碎屑。每次换弦，他们总把我往门外推：“走远点，当心弦蹦着你。”我就退到廊檐下，看他们捏新弦穿过琴轴，钢丝在阳光下折射冷光，手指勒出红印也不在意，眼里只盯着琴弦张力，像在调试一段不肯安分的青春。

也是在那样的琴声里，我悄悄拿起了吉他。最初凑在小然然孃孃身边，看她按《星》的和弦，听她哼“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手指跟着在膝盖上比划。二舅把吉他往我怀里塞：“试试？按‘咪’的位置，指尖立起来，我教你弹唱《上海滩》。”老舅教我打“高温补贴”的拍子，三孃耐心纠正我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总错的转调。

日子一天天过，指尖茧子慢慢厚了，我也能像样弹出整首歌。傍晚的四合院，常是小然然孃孃起头，我跟着弹《老朋友再见》《灯光》，她声音清亮，我调子带着少年生涩，却奇异地合拍。后来胆子大了，抱着吉他坐在院中自弹自唱，唱苏小明的《鸽子》、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还有苏芮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每次唱到这句，三孃总笑着拍我后脑勺：“小屁孩懂什么情情爱爱。”可眼里的笑意，比院墙上的牵牛花还甜。

那时学会的歌不计其数。钢琴曲《献给爱丽丝》，日本的《星》《排球女将》主题曲，苏联的《三套车》，国内的《军港的夜》，港台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连《阿童木》的旋律都能顺着琴弦流出来。我最爱弹苏芮的歌，觉她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力量，弹到动情处会摇头晃脑，引得巷口纳凉的街坊拍手：“这小子弹得真有劲儿！”

院墙另一边的茶铺里，老人们总拉京胡、打快板。我们这边刚起《迟到》的调子，那边就飘来“苏三离了洪洞县”的唱腔；舅舅们弹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间奏，茶铺的二胡就拉起《红灯记》。两种声音隔墙相撞，却一点不吵，反倒像腌菜配白粥，各有滋味又奇异地融洽。路人会在茶铺窗口站站，也会探头看院里的我们，笑着说：“年轻人的歌，听着真精神。”

街坊路过院门，总被琴声留住脚步，有的搬小马扎坐下，有的回家拿蒲扇递过来，谁都不用客气。那时的礼尚往来很简单：张家送碗新蒸米糕，李家回一把自种青菜；下雨帮邻居收衣裳，晚归替隔壁看门户。人心像敞开的窗户，风里都裹着真诚的暖意。

《射雕英雄传》主题曲一响起，整条巷子的孩子都会跑进来，举着木棍当剑，在月光下“比武”。那些旋律里藏着苏小明的温柔、张明敏的赤诚，还有王杰歌声里淡淡的忧愁——我们未必懂歌词深意，却把最纯粹的快乐，都唱进了八十年代的风里。

如今想起薛家巷27号，最先浮现的还是小然然孃孃教我按和弦的手，舅舅姨妈换弦时护着我的身影，还有我弹《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时，巷口响起的哄笑。没有功利算计，没有设防疏离，邻居不是对门陌生人，而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亲人。远亲不如近邻，大抵就是那样的日子——谁家有事，一喊就有人应；谁有难处，不用开口就有人帮。

岁月像弹断的钢丝弦，带走少年时的清亮，却留下满手余温。八十年代的琴声早已散在风里，但那些阳光、歌声与邻里的暖，总在回忆里闪闪发亮。多希望现在的巷子，也能多些敞开的门、熟悉的笑，让温暖的邻里情，像当年四合院里的吉他声一样，轻轻漫过每一个寻常日子。海平于欣都龙城1栋27F

本文由《海平说》专栏特约嘉宾

云南海平民俗文化传承中心院长

上海交大老子书院昆明分院院长海平先生撰文

云南广播电视台全媒体节目《人物至》全网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