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作家拉斯洛
《反抗的忧郁》试读
作者丨拉斯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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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的忧郁》节选
作者丨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译者| 余泽民
……那时候,无论我们向左走还是向右拐,都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如同洪流一般涌过每条街道和每个广场,但是不管走到哪一个街角,我们一次又一次迎面撞见的都只是我们自己空洞的恐惧和想要投降的可怜愿望。既没有命令,也没有目的,既没有风险,也没有威胁,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因为一切都已然变得令人无法容忍,无法承受,这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房屋、栅栏、广告柱、电线杆、商店和邮局,甚至从面包店里飘出来的清香气味,都令人难以忍受;所有的秩序、规则、戒律和看似微不足道的义务,都令人难以忍受;还有持续不断的无望努力(无论我们怎样目的明确地付出努力,结果都会适得其反,目标变得更加险阻重重或遥不可及)和那些莫名其妙的、用以支撑人类社会行为的基本法则,更是让人忍无可忍。任何尖叫都无法帮助我们——在缓慢笼罩在我们身上的巨大沉默中——找到丝毫的缝隙,因此我们一言不发地在凛冽寒霜的晶莹闪光中迈着整齐刺耳的脚步继续我们摧毁一切的行进,势不可挡。紧张的弦马上就要绷断,我们走在沉闷、漆黑的街道上,既看不到其他人,也不看彼此。即使偶尔看彼此,也只看另一个人的手或脚,因为我们已经是同一副身体和同一双眼睛,我们怀着毁灭一切的共同渴望,抱着同样残酷、致命的愤怒冲动。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我们,坚硬的砖块在空中无坚不摧地横飞,砸碎了商店橱窗和居民住宅昏暗闪烁的脏玻璃,成群的野猫仿佛被明亮的反光刺瞎了眼睛,肌肉瘫软地蜷缩在地上,等着我们将它们勒死,就连脆弱易折、恹恹欲睡的小树也被从裂开的土里拔出了树根。我们被卷入并沉浸在迷惑、焦虑和可悲启蒙的无意识愤怒中而不能自拔,不管我们怎么寻找,都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对象来发泄我们的厌恨与绝望,我们怀着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怨恨扑向路上所能看到的一切:我们闯入商店,将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都从窗户扔出,在柏油路上踩烂,对于挪不动的东西,我们就用卷帘窗的金属条和铁棍砸毁砸烂;我们踩着铺满街道的吹风机、肥皂、面包、外套、矫形鞋、罐头、图书、手提箱、儿童玩具和各种根本难以辨识的残体碎片,我们将停在路边的汽车掀翻,扯掉墙上的公司招牌,占领并打劫了电话局,因为那里晚上还亮着灯,直到两名女接线员被人踩在脚下昏迷过去,我们这才离开大楼,加入挤在门口的人群里。那两个女接线员躺在地上,双手紧抱在胸前,就像两块被扔掉的破布毫无生气,乱成一团的电话线从血迹斑斑的桌子上耷拉到地上,总机的接线箱柜被推倒在地,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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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现在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再可能的,我们相信,所有的日常经验都毫无用处,我们明白,没有什么事情能取决于我们,因为我们只是浩瀚无垠的空间中一个闪烁即逝的受害者,因此我们无力通过自己闪烁即逝的短暂生命去丈量那个浩瀚无垠的空间的大小,因为单纯的速度不会感知一粒被吹卷的浮尘,因为运动与物体是无法相互感知的。我们将能够砸碎的东西全都砸得粉碎,直到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的起点,但是我们并没有停止,没有刹车,由毁灭带来的令人盲目的欣狂感一次又一次地迫使我们超越了自己,让我们不知满足、始终沉默地继续行走,走在铺满街道的吹风机、肥皂、面包、外套、矫形鞋、罐头、图书、手提箱、儿童玩具和各种根本难以辨识的残体碎片中间。为了能一次再一次地将更多的破烂扔到街上,多铺上几层,这些破烂已经在整座城市里连成了一片,铺开一张巨大无比的垃圾网。为了让我们能向奴颜婢膝的低贱和卑鄙谎言的泥沼发起进攻,保卫那些根本无法保卫的东西。我们重又来到通往教堂广场的那几条街道,笼罩在我们周围的是无法穿越的夜幕,充满了肆无忌惮、杀气腾腾的暴力冲动,伴随着毁灭行为的宣泄与释放,反抗秩序的快感与狂热,以及挑战带来的亢奋与压抑。几条街巷呈放射状朝向一个点汇聚,其中一条巷子的另一头,黑暗中有三个轮廓不清的人影出现在我们眼前(走近几步我们发现,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模糊身影)。当他们发现一群暴徒正迎面朝他们走过来,立刻吓得停住了脚,然后贴着墙根向后退去,想要不被人察觉地消失在浓稠的黑夜里;但是为时已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们隐身,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在回家的途中曾经借助于街上昏暗的角落成功避开了捕猎者的视线,但是此刻他们已无处可逃,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因为在我们作出无情审判的地方,便不再有他们的存身之地,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必须扑灭这个家庭本来就即将熄灭的微弱烬火,因为想从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走”是不可能的,是绝对无望的,因为无论他们如何躲藏,怎样希望都无济于事,因为他们所有的天伦之乐、开心的笑声,所有虚假的和睦、圣诞的温馨都将会无法挽回地彻底丧失。我们几个,大概有二三十人,走到队伍的前列,加快脚步迅速追上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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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了教堂广场封闭的四方形空间内,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三个逃跑者。我们穿过成堆的垃圾和废墟朝他们走过去,他们已经穿过广场,走进对面一条巷子里。从他们僵硬的体态一眼就可以看出,尽管一家三口的勇气正在迅速衰减,但是为了避免惊惶奔逃,他们尽力保持回家者习惯的从容步伐,至少看上去很自信。如果我们真想追上他们的话,只需眨眼的工夫就能追上,根本不用花吹灰之力,但是如果那样,我们就不得不放弃——到现在为止——从我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黑暗、冷酷而神秘的魔力,而这种魔力意味着充满了诱惑的风险、机会与刺激的“冬猎”,就像一位猎人耐心地花费很长时间追猎一头鹿时,嘴里始终念着这句咒语:等到野兽筋疲力尽,最终接受自己的命运,它会无可奈何地祭献出自己的性命。因此,我们没有必要马上扑向他们,而是应该让他们误以为能够避开危险,能够逃离我们窥伺的“死亡磁场”,最终可以摆脱噩梦。我们对他们构成的到底是真正的威胁,还是只是一个可笑的误会?当然他们暂时还无法确定,但是这种状态在大约持续了几分钟后,他们惊恐地意识到:不,这不是误会,他们并没有误会,他们的危险预感是准确的,只是刚才还不太肯定:“受威胁的对象”就是他们自己!现在确定无疑,我们跟踪的就是他们,他们就是这个冷酷、沉默的狩猎大军锁定的目标,因为在我们冲进大门,冲进那些正躲在厚厚的墙壁间瑟瑟发抖的居民家里之前,街道上除了他们,除了这三只离群的羔羊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行人出现在我们视野里。他们偶然遭遇的不幸,不仅能够减轻,而且同时还能增强我们痛苦的饥渴,我们渴望得到一种成比例的惩罚性清算。孩子摽着妈妈,女人挽着丈夫,男人出于惊惧,越来越频繁地朝着他们正在逃离的方向回头张望;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回头,他们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事实上,我们不时地故意放慢一点脚步,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等一会儿能够更刺激地接近他们,因为这可以让我们感到一种奇特而野蛮的兴奋,就像将这一家三口在希望与失望的两极之间迅速地抛来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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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第一个路口右转,拐进一条小巷,这时候,显然已经十分绝望的妇人紧张地挽住丈夫的胳膊,不时用惊恐的目光望望落到身后、被迫小跑起来的孩子。假如他们不想摔倒,她就必须跟上丈夫逐渐加快的步伐。当然,男人始终没有下决心撒腿奔逃,因为他显然担心的是,一旦自己奔跑,尾随在身后的那群家伙也会跟着跑起来,那样一来,他绝对没有希望将自己和家人从一场难以想象的可怕交战中拯救出来。这是一种苦涩、邪恶的快感:我们看着这三个孤单无助的人影在我们的前方晃来晃去,但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将会降临。这种快感,甚至超过了这座被摧毁城市的悲凉景象散发出的全部令人迷狂的魔力,超过了所有被我们踏在脚下的破碎物品带来的快感。因为在那种持续不断的克制忍耐里,在那种刻意延迟的贪婪快感和地狱般折磨人的拖延中,我们品尝到了某种诡谲、神秘而古老的滋味,它为我们哪怕最为细小的动作也赋予了惊人的尊严,为一个偶然集结、或许明天就会解散的乌合之众或野蛮部落带来了无可置疑的自豪感。今天,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住他们,即便他们遭到最后的审判,也不会将自己的死亡交到别人手中,哪怕到此为止,生命终结,上天堂也好,下地狱也罢,即使永远伴随不幸与悲伤、自豪与恐惧,即使永远背负那种不容放弃、渴望自由的“野蛮而诱人的沉重负荷”。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轰鸣,随后很快又变得安静。我们看到前面有几只流浪猫正悄悄地穿过栅栏的缝隙,溜进静寂的庭院里。寒夜冰冷刺骨,干燥的空气让人的喉咙感到刺痒。孩子开始咳嗽。这时候——毫无疑问,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线并不是回家,而是出城——男人也显然意识到他们的处境越来越无望:偶尔,他会在一两栋可能有熟人居住的大门口前驻足,但每次都只短短的一瞬,不难猜测,他虽然很想敲门或按门铃,希望有谁能放他们进去躲避追猎,但是他也很清楚,我们肯定会在他们等人出来开门的那段时间里追上他们,冲到他们跟前,更不要说。他应该明白,这种显然幼稚的解决办法最终不会有好的结果。他之所以没有叫门,是因为此刻他不得不最终接受这个事实: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想怎样尝试,结果都注定会失败。就像一头遭到围猎的野兽即使在最后一刻也不放弃逃生那样,这个男人也没有放弃:这位想要保护自己家人的父亲仍在绝望中拼命地想出一个又一个逃生的策略,然而一个个刚一燃起,就很快熄灭了的希望,最终导致了一次次迟疑不决的动作,之后迅速放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注定会失败,每个希望都是虚幻。他们突然向右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但是现在我们对这座城市也已经非常熟悉了(甚至,在我们当中还有本地人!),所以我们肯定能够截住他们。我们有五六个人飞跑着绕过这片房屋,赶在他们跑到温克海姆·贝拉男爵大道之前,我们已经封锁住通向警察局的那条街,这样一来,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逃向火车站那边;他们的目光越来越惊恐,越来越被身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吓坏了。男人抱起了踉踉跄跄的孩子,然后在下一个拐角处,迅速将孩子递给了妇人,并且冲他们大喊了一声;但是妇人刚在另一条街里消失了片刻,就迅速又跑回到丈夫身边,似乎她意识到自己无法独自完成带孩子逃跑的任务,显然她已经感觉到,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承受,唯独不能与丈夫永远地分开。或许他们认为,我们想将他们朝某个危险的方向驱赶,这使他们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因此他们放弃了在下一个路口改变逃生路线的可能性,他们本可以拐进另一条小巷,掉转方向逃回城里;也许他们寄希望于安全地抵达火车站,然后在那里找一个避难所。我们逐渐缩短与他们的距离,他们逃得越是精疲力竭,我们追得越是兴奋欲狂。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隐约辨认出男人微驼的脊背、妇人甩到身后的毛围巾的流苏和挎在胳膊上的那只不断拍打她身体的手提式女包,还有伏在父亲肩头的孩子头戴的那顶带护耳的皮帽,已经松开了围巾被寒冷的夜风吹得上下飘摆。他们也惊恐万状地不时回头向我们张望,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我们身穿厚重的棉大衣和沾满泥污的皮靴,人群里,有的人肩膀上搭着死猫,有的人手里攥着铁棍。当他们终于逃到火车站前空旷的广场上时,距离我们只有十步到十二步远,之后他们又走出最后几米,猛地拉开火车站入口沉重的大门,飞奔着穿过寂静无人的大厅,径直冲到黑洞洞的、拉着窗帘的售票窗口前。然而,他们剩下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很快破灭了,因为这里见不到一个活物,所有门窗上都挂着笨重的铁锁,候车室里响着空空的回声。他们冲出候车室,冲到站台上,假如他们没有注意到值班室里亮着微弱灯光的话,他们的故事和我们的故事肯定会在那一刻不可避免地结束。但是不管怎样,时间没过多久,我们忽然听到火车站建筑的一侧传来一扇窗户被推开的吱呀声,随后我们看到一个男人匆促的身影,毫无疑问他是要去求救。那个身影飞跑着穿过铁轨,从一列很长的货车中部两节车厢间的挂钩处钻了过去,试图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我们三个人立即丢下其他同伴,让他们去撬车站管理处楼门上的挂锁,我们径自去追那个逃走的男人。后来,我们追到火车站后边一排像营房一样展开的房屋前,我们彼此稍微拉开一些距离,同时从三个方向逼近他。那人的鞋底滑蹭地面发出的吱吱声,还有他呼哨般的喘息声准确地向我们暴露了他每时每刻所在的位置。我们三个人都绕到那栋在寒夜中沉睡的建筑后面,来到一片耕地,轻而易举地追上了他。这时候,男人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危难处境:继续在耕地里冻得坚硬如铁的田埂上跑了一小段路,但是后来,他好像跑到了一堵砖墙的墙根下,从那里只有回头的路,他猛地转身,与我们面面相觑……
[匈牙利]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著,余泽民|译
文章选自《反抗的忧郁》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07-01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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