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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斯·富恩特斯
在拉美文学的黄金时代,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名字始终在风暴中心。他与加西亚·马尔克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胡里奥·科塔萨尔并称“拉美文学爆炸”四主将,亦与胡安·鲁尔福、奥克塔维奥·帕斯并列为墨西哥文学三巨头。1959年他以《最明净的地区》揭开拉美文学新浪潮的序幕,此后数十年间,墨西哥的语言和记忆,先后成为他笔下的战场。他的写作从未从历史中撤离,反而不断质问历史如何经由语言留下痕迹。
近期,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卡洛斯·富恩特斯的经典小说系列四种:《狄安娜,孤寂的女猎手》《与劳拉·迪亚斯共度的岁月》《墨西哥的五个太阳》《鹰的王座》,同时还将陆续推出富恩特斯另外两部西语文学巨著《换皮》《伟大的拉美小说》。
《墨西哥的五个太阳》是富恩特斯在新的千年开始之际,回顾墨西哥刚刚经历的这不平凡的一千年。这本书的中心,是个人和历史是在何时、何地、如何相交的,个人的道路又和群体的道路是在何时、何地、如何交叉在一起的。作家想借此激起人们的回忆、想象和关于自身的种种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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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选读
前不久,有位记者问我们几个墨西哥人:“墨西哥的历史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倒有点茫然,便和一个阿根廷朋友商量怎样回答才好。在拉丁美洲,阿根廷是与墨西哥相对的另一极,无论是在地理上,还是在文化上。
这时候我的朋友、小说家马丁·卡帕罗斯先跟我说了一个有名的笑话:
“墨西哥人是从阿兹特克人过来的。阿根廷人是从船上过来的。”
他说得没错——阿根廷近代移民文化的特征与墨西哥历史古老久远的特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卡帕罗斯又说:
“真正的区别在于,阿根廷有一个开始,而墨西哥有一个起源。”
要说什么是何时开始的,并不难。但要弄清楚什么是何时起源的,要难得多。
我多希望自己能拥有必要的信心,或是慧眼,能断定墨西哥的起源,能准确地说出我的国家起源于哪一天,但一想起这问题我总会碰到诸多疑问,这些疑问在我成了难题:
是不是当墨西哥大地上长起第一株玉米苗时,“墨西哥”的历史就开始了?
抑或众神群集在特奥蒂瓦坎、决定创造世界的那个夜晚,才是“墨西哥”历史的开始?
我们的历史是从农业开始的,还是从神话开始的?
是从第一个说话的人开始的,还是从人说出的第一个词开始的?
在墨西哥,谁说出了第一个词?
真有那第一个词吗?还是只消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声响,听到狗的叫声、鸟的歌唱、受苦者的哀鸣,就能断定一个世界的诞生?
还有:墨西哥是独自诞生、与世隔绝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成了一浪一浪的移民的起点和终点,是靠着众多行路人的脚,与世界连接起来的?
我们的土地有着种种可能的起源。它如此广袤,如此古老又如此神秘,它的过去与未来被开发得少之又少。我审视墨西哥的视角总被困在朝霞和晚霞的谜团之间,事实上我对两者是辨别不清的——每个夜晚不都包含着刚过去的白日,每个早晨又不都包含着它所源出的夜晚的记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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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就请允许我想象一下,首先,一切皆为虚空。
然后,夜里,在黑暗中,众神群集在特奥蒂瓦坎,创造了人类。
“要有光,”《波波尔·乌》呼喊道,“让霞光照亮天与地。人类出现,诸神方得享受荣耀。”
在尤卡坦,在人们现存至今的记忆中,世界是由两个神创造的,一位叫天之心,另一位叫地之心。
天与地会合,给万物以营养,给万物命名。
他们给土命名,于是有了土。
创造物被赋予名字,解散开,然后大量繁衍。
山有了名字,于是升离海底。
山谷、云和树有了名字,于是魔幻般各具其形。
神划分水域,让鸟兽诞生,欣喜不已。
它们为语言所创造,然而它们中没哪个具有与语言一样的本领。
雾、土、松、水,都沉默无语。
于是神决定造出一种生灵,唯有这种生灵才有能力说话并且给所有为神的语言造出来的东西命名。
于是人类诞生了。人类的出现,是为了用语言,那造出了地与天以及充盈其间的万物的语言,把神的创造物一天天地维护下去。
人类和语言成为神的荣耀。
然而,所有关于创造的神话都包含着有关毁灭的警告。
这是因为创造发生在时间之中:它用时间的代价换取它的存在。古代墨西哥人把人类的时间及其语言记录在交替出现的太阳的历史里:五个太阳。
第一个是水的太阳,是溺水而亡的。
第二个叫土的太阳,为一个无光的长夜如猛兽一般一口吞没。
第三个叫火的太阳,是被无数条烈焰所摧毁的。
第四个是风的太阳,是被一阵狂风卷走的。
第五个太阳就是我们的太阳,我们在它的照耀下生活,而它终有一天也要消失,要被吞没,就像被水、土、火,或是风吞没一样,它会被另一种可怕的物质——运动所吞没。
第五个太阳,这最后一个太阳,包含着这个恐怖的警告:运动会把我们统统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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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古老的墨西哥预言中,我们难道没有看到一面镜子吗?这面镜子正照出了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照出了我们在生的希望和死的必然之间、在先进的人文、科学、伦理意识和对于毁灭、沉默和死亡的糟糕的政治无意识之间固有的分歧。创造,这生的欢愉,在诞生时陪伴其侧的总有毁灭,这死的预告。我们这些自称为“现代”人的生灵——未来的人会怎样称呼我们呢——对此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而先民们明白,创造与灾难总是并肩而行的。
正如荷尔德林所诠释的俄狄浦斯那样,他们明白,早在历史的最初,人们就害怕被大自然和时间吞噬,也同样害怕被大自然和时间逐走。
害怕受父母的紧抱窒息而死。
或是害怕被赶出自己的家园,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
我在这种感觉里看到了墨西哥人的起源。在所有的文化里都存在着这种感觉,但唯独在我们的文化里留存至今。但从源头上也冒出了一个政治问题:谁能以众人之名行使权力?
创造与死亡、肇始与末日相距如此之近。这赋予一些人以巨大的权力。他们如一首玛雅人的诗歌所说,“拥有计算时日的能力”。只有他们,如这首诗所说,“有权利与众神交谈”。掌握此权的人——王储、神父、武士和文官向百姓作出保证:时间会继续下去,天灾——火、土、水、风不会再次把我们毁灭……
古代墨西哥的农民为了调和创造与时间的矛盾,对于森林和脆弱的平原所蕴藏的财富,尽量进行谨慎而有效的开发。
但当统治阶层把权力的重要性凌驾于生命的价值之上时,土地就承担不起,更来不及应付国王、教士、武士和官员们的种种需求了。
于是,在古玛雅帝国,先是发生了战争,农民抛弃了土地,逃往城市,接着他们又逃离了城市。
土地已经无力维系权力的统治了。
统治者倒台了。
土地继续存在。
男人们和女人们也继续存在,仅有耕作土地的权力。
让我们在墨西哥历史的这些镜子里看看自己吧。
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当镜子变得模糊而不能照见生命的时候,我们应当对这样的时刻格外关注。镜子破裂,昭示着厄运年代的到来。厄运最终降临在墨西哥印第安人的国度。
墨西哥古代传说中最受敬仰的神叫魁扎尔科亚特尔,就是“羽蛇”,创造了农业、教育、诗歌、艺术和行业的神。
众小魔都对他心怀嫉妒。在夜神特斯卡特利波卡(这个名字意为“冒烟的镜子”)的带领下,它们来到魁扎尔科亚特尔的宫殿,送给他一个用棉花包裹的礼物。
这是什么?这为人类造福的神问道。
是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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