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残酷,张爱玲的冷峻
都是“女追男”,何妨对比王佳芝和李瓶儿
大将潘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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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两场“女追男”并排来看:一是《金瓶梅》第十四回的“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迎奸赴会”;一是张爱玲《色·戒》开篇,王佳芝先混入易太太的麻将圈,再被“领”到易先生面前。
两边都不是在男人的场子里直接铺陈情欲,而是先进入男人的女人们的公共空间,过一道“女眷门”。
这一步,恰是中国叙事里老而常新的程序:欲望要先被礼与社交“合法化”,才能抵达对象。
PART.01
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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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会 ✦
《金瓶梅》的章回题干把李瓶儿的主动性写得非常直白,直接出现在两个动词上——“迎”与“赴”。
但它们是动词,不是绵绵情话:先迎后赴,先门内再门外,先过对方女眷的细链,再到会场的“交割”。
作者完全不写“情”,反倒让读者去看物品与程序:衣料更换、香囊佩戴、轿马安排、时辰打点——“赴会”就像过堂,条分缕析。
非常精巧。
情意被故意削弱,流程成为主体。
当“迎”“赴”两字立到纸面上,李瓶儿的“主动”就从挑逗学变为方法论——她无意反抗秩序,而是娴熟地穿行其中。
而张爱玲则把同一逻辑现代化。
麻将桌是殖民都市里的“内宅替身”:有规矩、有坐次、有寡言的等级提示。
“女追男”的第一步不是抛媚眼,而是证明自己可被这个女人圈“接纳”。
开场完全不动声色:谁替谁续茶,谁把牌推得整齐,谁在输牌时笑得“不过火”。
她不肯给王佳芝一句“她很美”的评语,只在社交微动进行罗列,然后串成线与网。
这是典型的英式技巧:有动词,有量词,没有形容词。
偶尔递来一句“也罢”,像从旁白的阴影里,让人物自己承认心计和犹疑。
王佳芝的“主动”也不是表演妖冶,而是演给太太们看的“无威胁感”;等这张“无威胁证明”通过,易先生才进入镜头。
这就是“女性前厅”的空间学。
《金瓶梅》里的这道门是主母吴月娘和一众宠妾;《色·戒》里的这道门是太太牌友与客厅话头。
PART.02
叙事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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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证✦
于是,“女追男”其实是被写成经由女性认证的进场。
古典写法喜欢把程序明码化,像回目那样摆到台前;张爱玲则把程序细化为“社会算法”:时长、话位、笑点、衣橱,都是变量。
她承袭了《金瓶梅》的写作技巧,却把笑声换成现代都市的闲白。
值得细看的是两处“声道处理”。
《金瓶梅》写李瓶儿赴会,表面上是恭顺话、“礼中见情”;真正的锋利藏在称谓与停顿里:什么时候从“某官人”变“官人”,什么时候让第三人替自己多说半句。
作者常用极短的引语,像“笑而不答”“低头”,为的是让话语权向程序让位。
张爱玲其实更克制:麻将桌上皆是女性闲谈,王佳芝近乎不表现,更不主动“刷存在感”。她只是把每一次“该插话—不插话”的节点踩准,用少量动作(推牌、递茶、抿唇)把“在场而不抢场”的人格哑光化。
两边都避免廉价的热词(诸如“妩媚”“妖娆”),而以可复述的细节来替代:古典的内在是动与静,现代的表象是时与物。
从叙事动力看,二者是完全同根的:欲望必须先经过手续。
李瓶儿的手续来自礼与门第,她把“不正”的事通过“迎—赴”的操作正当化;王佳芝的手续来自都市社交,她把“密谋”的事通过“合群”的外壳正常化。
两处都不是“自由恋爱”的现场,更像“欲望的合法化仪式”。
谁掌握仪式,谁就掌握入场门票。
《金瓶梅》的门票在未来的“姐妹淘”;《色·戒》则是交给太太圈。
不在辞藻,而在制度:男性权力外围的女性层,才是欲望通行证的签发者。
这就是“同工而异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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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03
“我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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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是血脉相承,因为两者有一个共同的伦理判断:评价权在外不在内。
✦我是谁?✦
《金瓶梅》以章回体的提纲挈领为美:两个动词“迎、赴”扼住段落节拍,情节像“走形式”,力道在正面:一旦越界,就要靠更高的男性权力(西门庆—官府—家族)来抹平风险,所以女主的“主动”必须紧贴秩序;
《色·戒》以十里洋场的客厅为舞台,力道在侧面:风险是长期曝光,王佳芝要在太太们那里反复续签“可信”,她的主动是成年人对系统的长期适配。
一个要快刀过关,一个是钝刀磨人;一个靠流程压出情,一个靠常温渗出险。
内在却是一样的:女性在女性场域里完成对男性目标的接近。
另外,这种承袭还表现在“对象化”的刻画方式。
古典文本里,李瓶儿的“迎”“赴”使她成为程序的熟手,作者以器物与礼数刻画她的“可用面”;现代文本里,王佳芝先成“太太们的女宾”,再成“男人的对象”,张爱玲用器物(茶盏、首饰、牌面)与时间(牌局时长)来描写她的“可被验证性”。
都绕开自白,只写旁证。
这当然是血脉相承,因为两者有一个共同的伦理判断:评价权在外不在内。
当名誉与评价握在系统与他人手里,女性要“靠近”就不得不先被验证——而被验证的那一面,不是她们自己愿意凸显的“我是谁”,而是整个系统需要的“我有什么用”。
所以,这里可当作“文本之柄”的,除了章回题里的“迎、赴”,还有张爱玲反复使用的那类冷句:“也不过如此”。
它不带叹息,却像一撮细盐,让前后两页的意味轻下去、浮起来。
这是一个参照系。我们从中能看见张爱玲这种细致入微的自觉性:她绝不会把“情”写得更浓,而是把“情的流动路线”写得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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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民间讨论,会把这样的场面轻巧地归入“女追男隔层纱”。
其实那层“纱”质地极厚:它由礼法(古)与社交规范(今)共同织成,既柔顺又结实。
李瓶儿与王佳芝,都不是单刀直入的,她们都要先学会把纱的纹路当作路径。
这是她们的能耐,也是她们的困局。
当我们从技法回到结构,就能看见“女主在对方女人堆里完成进场”的叙事实践,既古典又现代,既现实又残酷——它让欲望得以通行,也在通行的那一刻,先把主体修剪成“可通行的形状”。
看懂了这一点,我们读《金瓶梅》就不再只看香艳,读《色·戒》也不再只看冷艳;我们会在“迎”“赴”的程序与“麻将”的小动作用力之间,看清一条延续的经络:欲望要先被制度驯化,然后才被允许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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