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平原的秋风,刮人脸上跟使钝刀子没什么两样,一下,一下,不割肉,专往你骨头缝里捅。那股子凉气,能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民国二十九年,曹县郭村,这风好像比往年更硬,更邪性。
村东头,周家大院。那扇黑漆大门上头的铜环兽首,在铅灰色的天底下瞅着也失了神采,蔫头耷脑的,活像两只让秋霜打僵了的黑甲虫。
这宅子的主家,叫周望山。
在曹县、东明、定陶这三县搭界的地头上,你提周望山这仨字,就跟提了半边天差不多。
他家的地,能从郭村街东头一直给你铺到邻县的地界上。上千亩的好地,秋收一过,那地皮上泛起的油光,能把人的眼晃花。
十里八乡的泥腿子,没人喊他周地主,都得尊称一声“周财神”。这俩字里头,有敬,有怕,更有那藏不住的眼红。
周望山这人,长得跟座铁塔似的,五大三粗,一脸的络腮胡子。
笑起来,那动静跟打雷一样,嗡的一声,能把房梁上的陈年老灰给震下来一层。他不像别的地主老财,算盘珠子拨得比谁都精。
这人活得敞亮,就好两口:一口是自家地里那红得发紫的高粱酿出的烧刀子,辣得烧喉咙;另一口,就是扛上那杆花大价钱从德国人手里捣腾来的双管猎枪,一头扎进村外的“野苇荡”里,听那“砰”的一声响,看那兔子野鸡在前面翻跟头。
他的酒友,也是猎友,是邻村刘庄的刘老黑。
刘老黑算不上个正经庄稼人,更不是个猎户。
他家那几亩薄田,旱了涝了都指望不上,你要说他是地主,那是抬举他。
他这人,更像一棵长在周望山这棵参天大树边上的歪脖子柳,蔫不拉几的,也就借着周望山的荫凉,才能在乡里乡亲面前把腰杆挺直那么一小会儿。
俩人是在野苇荡里认识的。
那天周望山一枪撂倒一只正撒欢的肥兔子,刘老黑也不知道从哪个草旮旯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提溜着只半死不活的野鸡,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烂菊花,凑上来就喊“周大哥”,那热乎劲儿,比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兄弟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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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望山本就爱听奉承话,最享受别人看他时那又惊又羡的眼神。
刘老黑这几句话,就像一壶温到恰到好处的老酒,不烫嘴,却够劲儿,顺着耳朵灌进心里,把他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熨帖得舒舒服服。
他拍了拍刘老黑的肩膀,爽朗地笑了:“嗨,这算啥,也就是运气好。走,今天你跟我回家,咱哥俩把这兔子和野鸡炖了,再整两壶好酒,好好唠唠。”
就这么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秤不离砣的酒肉兄弟。
周家的饭桌上,隔三差五就得多摆一副碗筷。
刘老黑每次来,外套一脱就往周望山旁边的炕沿上坐,也不讲究,大块的肉往嘴里塞,油顺着嘴角往下淌,大碗的酒仰头往肚里灌,喉结一动,一碗酒就见了底。
酒过三巡,刘老黑就开始讲从县城赌场、烟馆里听来的荤段子,什么谁家的媳妇跟赌徒跑了,什么烟馆里的掌柜被人坑了钱,说得绘声绘色,总能把周望山逗得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连酒都多喝了好几碗。
可没人知道,刘老黑这副热络的皮囊底下,那魂儿早让两个恶鬼给缠得死死的。
一个鬼叫“福寿膏”,也就是大烟,烟枪一凑到嘴边,烟雾缭绕间,他就觉着自个儿成了玉皇大帝,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所有烦心事都烟消云散;另一个鬼叫“牌九”,骨牌一推,骰子一转,他又觉着连赌神吕乐智都得恭恭敬敬地管他叫师父,满桌的筹码都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就这么沉溺了两年,祖上留下的那几亩肥田,还有攒下的一点家底,就像手里攥着的沙子,风一吹,全从他指缝里漏了个一干二净。
到最后,地没了,房梁上的瓦片都快被他拆了卖钱,还在县城那家叫“通四海”的赌场里,欠下了三十块现大洋的高利贷。
赌场的钱哪里是好欠的?
那是阎王爷的账,利滚利,一天一个数,能把活人逼得跳河。
那天傍晚,刘老黑刚走到村口,就被赌场里养的两个打手堵了个正着。
那两个打手五大三粗,脸上带着刀疤,一看就不是善茬。
没等刘老黑开口求饶,拳头就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肚子上挨了好几下重的,疼得他蜷缩在地上,连气都喘不上来。
打手见他实在没力气反抗,临走时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声音冷得像冰:“给你半个月时间,再凑不齐钱,就卸你一条腿!到时候可别怨我们心狠!”
挨了打的刘老黑,在地上躺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疼得龇牙咧嘴。他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脑子里乱糟糟的,满是“三十块大洋”“卸腿”这些字眼。
刘老黑知道,凭自己现在的本事,根本凑不出这么多钱,思来想去,他的目光落在了周望山家的方向,那个总把他当兄弟,出手阔绰的周望山,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民国二十九年的秋天,周家的酒桌上,刘老黑一反常态,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烧刀子,那眼圈红得跟兔子似的。
就这么沉默着喝了三巡酒,桌上的菜没动几口,刘老黑突然“噗通”一声,从炕沿上滑了下来,他膝盖重重砸在青砖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直挺挺地跪在了周望山跟前。
没等周望山反应过来,他就“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鼻涕混着眼泪糊了满脸,声音也变了调,带着哭腔哽咽道:“周大哥……求您救救我娘……我娘她……她快不行了……”
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儿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响,没一会儿就红了一片。
“前些天娘突然咳血,大夫说要抓名贵药材,可我家里没那么多钱……没办法,我只能把那几亩薄田押给了药铺,可现在药铺催着赎地,说再不赎就把地卖了……我娘要是知道地没了,怕是……怕是要蹬腿闭眼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哭声也越来越大,肩膀一抽一抽的,活脱脱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
周望山这人,天生就是副软耳根,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掉眼泪,尤其是对着自己认下的“兄弟”。他看着地上磕头磕得额头发红的刘老黑,心里那点想追问的念头瞬间就没了,原本还算硬实的心肠,当场就化成了一滩水。
他赶紧弯腰去扶:“老黑,快起来!有话好好说,磕啥头!”
刘老黑却不肯起,依旧哭着说:“周大哥,我知道这要求过分,可我实在没办法了……您要是不帮我,我娘就真没救了!”
周望山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伸手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那布包沉甸甸的,边角都磨得发亮,一看就是常带在身上的。
他解开系得紧紧的麻绳,“哗啦”一声,把包里的东西倒在炕桌上,银元碰撞的脆响在屋里回荡。
五十块锃亮的现大洋滚了出来,每一块都印着清晰的花纹,在油灯下泛着银晃晃的光。
周望山仔细数了数,确认没少,又把银元码得整整齐齐,一把抓起来塞进刘老黑手里,那银元硌着手心,沉甸甸的,带着周望山身上的体温。
他扶着刘老黑的胳膊把人拉起来,蒲扇大的手掌重重拍在刘老黑的肩膀上,声音爽朗又实在:“兄弟,说这些就外道了!钱你拿着,先把婶儿的病看好,地也赶紧赎回来。至于还钱的事儿,不急!等你日子过顺了,啥时候有啥时候给,哥还能催你不成?”
刘老黑刚要道谢,周望山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掏出个小小的玉质平安扣,那平安扣是温白色的,油润光亮,边缘被盘得光滑细腻,红绳也磨得发亮,一看就是戴了好些年的物件。
周望山把平安扣塞进刘老黑的手心,指尖还带着点温度:“兄弟,这个你也拿好。给你娘戴上,能去去晦气,保个平安。婶儿吉人天相,肯定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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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黑攥着那五十块大洋和平安扣,手心里瞬间冒出了黏糊糊的冷汗,银元带着周望山的体温和酒气,烫得他心里直发慌,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他低着头,不敢看周望山的眼睛,嘴里不停说着“谢谢周大哥”“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头点得像啄米的鸡,直到周望山催他赶紧去办事,他才攥紧手里的东西,几乎是逃一般地转身走了。
可刚踏出周家大院的门槛,刘老黑脸上的悲戚就像被风吹走的雾似的,瞬间没了踪影,他飞快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笑,眼神里满是狰狞的光,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可怜模样。
他没往家的方向走,也没去药铺,反而转身抄了条小路,脚步匆匆地往县城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烧:翻本!
刘老黑攥着那五十块大洋,越想越激动,凭这五十块,他肯定能把之前输的钱全赢回来!
不,要赢个大的,赢到能把祖上的田产赎回来,甚至赢个几亩好地,也当回地主,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那枚平安扣被他随手塞进衣兜,早忘了周望山说的“给娘戴”的嘱咐,在他眼里,这不过是能换点钱的物件罢了。
可赌桌上的运气,从来都不站在被贪婪冲昏头的人这边。刘老黑一进“通四海”赌场,就直奔最热闹的牌九桌,把五十块大洋“啪”地拍在桌上,喊着“押大”。
起初他还赢了几块,可没一会儿,手气就急转直下,要么是牌面比对手小一点,要么是押错了注,不到半天,十块大洋就没了。
他不甘心,又把剩下的四十块全押了上去,眼睛盯着骨牌,手心里的汗把牌都浸湿了,可最后还是输了个精光。
眼瞅着大洋没了,他红了眼,突然想起衣兜里的平安扣,他赶紧掏出来,攥着那枚温润的玉扣,跟赌场掌柜讨价还价,说这是好玉,能抵五块大洋。
掌柜眯着眼看了看,不情愿地给了他五块,他又赶紧押了上去,可没两局,连这五块也输光了。
直到赌场打烊,刘老黑才像丢了魂似的,空着手走出赌场,衣兜里的平安扣没了,那五十块大洋也没了踪影,只剩下满肚子的悔恨和焦躁。
从那天起,刘老黑像换了个人。他还是会去周家喝酒,可再也没了往日的能说会道,他坐在炕沿上,眼神飘忽不定,不敢跟周望山对视,就像只刚偷完鸡的黄鼠狼,总觉得周望山要提起他娘的病,时刻防备着周望山突然掏出“主家的棍子”戳穿他的谎言,然后逼着他还钱。
周望山热情地给他夹菜,他却觉得那筷子菜烫得难以下咽;周望山豪爽地劝他喝酒,他听着那劝酒声,却像听着催命的号角,心里直发怵;就连周望山拍他肩膀的动作,在他看来都像是要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的谎话全抖出来似的,每次都忍不住往旁边躲。
周望山的恩情,原本该是暖人心的炭火,可在刘老黑心里,却慢慢变了味,它像块发了霉的饼,在他心里发酵、变质,最后成了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白天不敢出门,怕遇见周望山;晚上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梦见周望山问他“婶儿的病好了没”“地赎回来了没”。
那份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白天缠在他的心上,晚上钻进他的梦里,一口一口啃着他的良心,让他连喘口气都觉得疼。
就在这份无边的恐惧和屈辱里,一个邪到骨子里的念头,悄没声地生了根,他盯着漆黑的房梁,心里突然冒出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周望山死了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打了个寒颤,赶紧想把它压下去,可越压,那念头就越清晰。
他又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周望山这个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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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那五十块大洋的债,那句骗来恩情的谎言,还有他偷偷去赌场输光钱的丑事,就都能跟着周望山一起埋进土里,再也没人知道,再也没人能戳穿他的伪装。
这个念头像颗毒种子,一旦生了根,就飞快地发了芽,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既害怕又兴奋,害怕自己真的做了恶事,可又兴奋于“一了百了”的解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跟泼了油的野火,再也扑不灭了。
那年冬天,天像是漏了个大窟窿,大雪片子跟不要钱的棉絮似的,没日没夜地往下撒。积雪封了路,把整个郭村都埋进了白茫茫的一片里。
村里人没事儿都猫在家里,盘腿坐在热炕上,就着一壶烧酒,骂着这操蛋的天气。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的呜咽声。
就在这么一个上午,刘老黑骑着他那匹瘦得能看见肋骨条的黑马,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郭村周家大院。他手里提着两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是曹县城里最有名的“福源斋”的点心。
“周大哥!这么大的雪,兄弟怕你嘴里淡,特地给你送点稀罕物尝尝!”
刘老黑一脚踏进门槛,就把身上的雪抖了个干净,一边嚷嚷,一边把脸上的冻疮笑成了一朵花。那哈出的白气里,都带着一股子打骨子里透出来的谄媚。
周望山正盘腿在炕上喝着闷酒,一见是刘老黑冒着这么大的雪来看自己,心里头顿时热乎乎的。他一拍炕桌,冲着里屋就喊:“老婆子,杀鸡!杀那只最肥的芦花鸡!再把前年埋的那坛子老高粱给我起出来!”
不多时,热炕上就摆开了酒菜。
一大盆炖得稀烂的鸡肉冒着滚滚热气,那坛子老高粱一开封,酒香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两人就这么坐着,推杯换盏。
窗户纸上,是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的“噼啪”声;屋里头,是暖得让人犯懒的酒气。
酒过三巡,刘老黑那双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刘老黑一拍大腿,像是突然来了兴致,凑到周望山跟前,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道:“大哥,你瞧瞧这天!雪下透了,兔子在窝里都快憋疯了,肯定得出来找食儿。这白茫茫的雪地里,它那红眼珠子,跑起来留下的蹄印儿,看得一清二楚!咱哥俩现在去野苇荡溜达一圈,我跟你打包票,保准能有大收获!”
周望山已经喝得有些高了,脸膛红得像块猪肝。他摆了摆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不成,不成。我有规矩,酒后绝不摸枪。这铁家伙没长眼,万一手一抖,走了火,伤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哎呀,大哥!”
刘老黑的屁股又往前挪了挪,几乎贴在了周望山身上,那股子酒气混着他身上说不清的酸腐味,直往周望山鼻子里钻,“咱就在荡子边上转转,绝不往深里走。你想想,这么厚的雪,兔子也跑不快,那蹄子陷进雪里,跟捡似的。咱就打两只,回来让你家嫂子拿辣椒一炖,那味道,啧啧!错过今天,可就没这好机会了!”
刘老黑那条舌头,活像庙里头的说书先生,天花乱坠,连劝带撺掇。
周望山这人,平生最重情面,架不住“兄弟”这般火烧火燎的热情。
再加上心里头那点猎瘾,早让他说得跟猫爪子挠似的,痒得不行。
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一巴掌拍在炕桌上:“行!听你的!就当是去雪地里醒醒酒!”
周望山晃晃悠悠地从墙上取下那杆擦得锃亮的德国猎枪,又从柜子里摸出一盒子弹。刘老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杆枪,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了口唾沫。
两人同骑一匹马,周望山坐在前面,手里横着猎枪,刘老黑坐在后面,两条胳膊紧紧地搂着周望山的腰。
马蹄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片白茫茫、死寂一片的天地里,显得格外清新。风雪又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子跟撒盐似的,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野苇荡此时已经没了往日的生机。
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抖着,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远远望去,像无数披麻戴孝的送葬人。天地间一片苍茫,除了他们,再也看不到半个活物。
刘老黑在后面指着不远处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坡,贴着周望山的耳朵喊道:“大哥,我记得那儿有个兔子窝,咱们过去瞧瞧。”
没人知道,那土坡旁,藏着一口被荒草掩盖了多年的枯井。
井沿上的石头早就风化了,长满了青苔,冬天被雪一盖,更是跟周围的土地没了区别,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周望山没有多想,一抖缰绳,催着马慢慢走了过去。
到了井边,他翻身下马,脚刚落地,就打了个趔趄,酒还没醒透,脚下发虚。他扶着马脖子稳了稳,举起猎枪,眯着一只眼四处搜寻。
雪地里白得晃眼,别说兔子,连个兔子屎都没见着,只有风吹着芦苇秆,发出“沙沙”的响。
周望山有些失望,皱了皱眉,回头刚想对刘老黑说句“你小子怕是记错了”,话还没出口,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坐在马上的刘老黑眼中突然凶光毕露,那股子谄媚和热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赤裸裸的狠戾。
刘老黑猛地抬起那只穿着毡疙瘩的脚,毡疙瘩是用羊毛做的,鞋底钉着铁钉,硬得像块石头。他铆足了全身的邪劲儿,狠狠一脚踹在了周望山的后腰上。
周望山正喝得七荤八素,脑子里还想着兔子,哪有半点防备?
那一脚又狠又重,他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一头栽进了那口枯井里。
枯枝败叶被压断的“咔嚓”声跟着响起,在这死寂的雪地里传出老远,又很快被风声盖了过去。
井里很快传来了周望山的声音,带着一丝被耍了的笑意,还有点责备:“兄弟,你这是干啥?别闹,快拉我上去!井里头黑,我瞅不见路!”
他压根就没往坏处想,只当这是刘老黑喝多了,跟他开的一个恶作剧,以前两人喝酒,刘老黑也总爱跟他闹着玩。
可井边的刘老黑,脸上的肌肉已经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双手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听到周望山的声音,他非但没有停手,反而被一股更大的恐慌攫住了心脏,那一声“兄弟”,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子,让他浑身发颤。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要是把周望山拉上来,自己撒谎骗钱、输光大洋的事,迟早会被戳穿;到时候,周望山肯定不会饶了他,赌场的人还在催债,他还是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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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想,刘老黑反而定了定神。他跳下马,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四处张望,井边堆着一些当年砌井时剩下的砖头瓦块,上面覆着雪,冻得硬邦邦的。
他几步冲过去,抱起一块最大的青砖,那砖足有他半条胳膊重,冻得冰手。
刘老黑探头朝井下望去,井下很深,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周望山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还在井壁上摸索着,想找个能抓的地方。
井下很深,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周望山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周大哥……你别怪我……”刘老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松开了手。
青砖带着风声,呼啸着砸了下去。紧接着,井下传来一声骨头碎裂的可怕声响,和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周望山再也没有喊“兄弟别闹”。
刘老黑彻底疯了。他一块接一块地把井边的砖石、冻得跟石头一样的土块全都抱起来,不顾一切地往井里砸。
刘老黑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疯狂的、像要跳出喉咙的跳动声。他不知道砸了多久,直到井边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投掷的东西,直到他的力气全部耗尽,一屁股瘫坐在雪地里。
就在他手脚发软,以为自己要虚脱的时候,不远处那片密集的芦苇丛里,似乎传来了一丝极轻微的“沙啦”声。
刘老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扭过头去,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寒风吹过,枯黄的芦苇成片地摇晃着,发出“哗哗”的声响。他屏住呼吸,盯了足足有半袋烟的功夫,除了风声,再无任何异动。
刘老黑哆哆嗦嗦地对自己说,是自己心虚,听错了,是风吹的。
世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井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出来。
刘老黑呆坐了很久,直到刺骨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哆嗦,才猛地清醒过来。他爬到井边,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周望山死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刘老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牵过那匹同样在瑟瑟发抖的黑马,将周望山那杆掉落在雪地里的猎枪也一并踢进了井里。
他仔细地抹去了马蹄和自己在井边的所有痕迹,然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着刘庄的方向狂奔而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将这片罪恶之地重新覆盖,老天爷也像是在帮他擦屁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天晚上,周望山没有回家,他的老婆起初并没在意。
自家男人跟刘老黑那个酒肉朋友,三天两头就往野苇荡里扎,有时候打猎打野了性子,顺道拐去曹县城里听两天戏,逛逛窑子,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
她只当男人又玩野了,骂咧几句,也就没再往心里去。
可三天过去了,雪停了,开始化了,周望山还是杳无音信。
又过了四天,周家的老管家周福觉得不对劲了。他叫上两个长工,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去了刘庄。
刘老黑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周福一行人,他故作惊讶地扔下斧子,满脸堆着关切迎了上来:“哎呀,是周管家啊!怎么着,大哥回去了吧?那天雪下得邪乎,我劝他就在我这儿猫一宿,他非说嫂子在家等着,天一擦黑就骑着马回去了。好家伙,还打了三只肥兔子呢!”
刘老黑的表情天衣无缝,语气诚恳得让人找不出半点破绽。
周家人这下彻底慌了神。
他们沿着从刘庄到郭村的路,来来回回找了整整两天,把路边的沟壑、树林子都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化雪后泥泞的土地,什么也没找到。
他们去曹县镇公所报了案。
可民国年间的官府,办事效率比阎王爷收人还慢。
再加上那时局乱得跟一锅粥似的,土匪横行,东洋鬼子时不时还要来“扫荡”,丢个把人,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公所里的人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记了笔录,敷衍了几句“八成是被胡子(土匪)绑了票,或是让日本人抓了壮丁”,就把那张薄薄的卷宗扔到了一边,再也无人问津。
周望山的老婆哭干了眼泪,求遍了神佛,最终也只能接受丈夫回不来的事实。她在自家后院,给周望山立了一座空坟,每日烧香祭拜,算是留个念想。
而刘老黑,则开始了他漫长的、被噩梦纠缠的余生。他卖掉了那匹黑马,再也不踏进野苇荡半步。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听到井底传来的那声骨头碎裂的闷哼,总会看到周望山回头时那错愕的眼神。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整日里疑神疑鬼,在村里看见穿制服的人就绕道走。他时常会在半夜猛地坐起,一身的冷汗,总觉得那口枯井就在床边,周望山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从黑洞洞的井底,死死地盯着他。
岁月流转,一晃十几年过去。
天下换了颜色,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被扯了下来,换上了崭新的五星红旗。
新中国成立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像一阵狂风,席卷了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刘老黑因为家里还剩着几亩薄田,被划为了小地主,成了被批斗的对象。
那天,刘庄的打谷场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得像一片火海。刘老黑被麻绳捆得跟个粽子似的,胸前挂着一块写着“恶霸地主刘老黑”的牌子,跪在高台中央。工作队的干部拿着个铁皮喇叭,扯着嗓子号召贫下中农上台,揭发他的罪行。
村民们一个个上台,控诉的内容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陈年旧事。张三说他偷过自家的鸡,李四说他为了几升租子逼死过佃户。
刘老黑低着头,对这些指控概不认账,嘴里只反复念叨着自己是冤枉的。
批斗会开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就要草草收场。
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干瘦得像根柴火棍的老头,是村里专以拾粪为生的刘栓柱。
他都快七十了,背驼得像只煮熟的大虾,手里拄着一根被他盘得油光发亮的粪叉,颤颤巍巍地爬上了批斗台。
台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个平时在村里最不起眼,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的老人。
刘栓柱走到刘老黑面前,用那根粪叉指着他的鼻子,干裂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他……他不是地主!他是杀人犯!他杀了郭村的周望山!”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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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队的干部也愣住了,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刘栓柱,给他递过来一碗水。
刘栓柱喝了口水,喘匀了气,浑浊的老眼里流下了两行热泪。他抬起枯瘦的手,指着台下那片沉寂的野苇荡方向,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民国二十九年冬天,下大雪那次!我去野苇荡拾粪,想看看有没有冻死的野物。我看见周望山和刘老黑骑着一匹马过来。那时候世道乱,我怕他们是土匪,就一头扎进了芦苇丛里躲着,大气都不敢喘!”
“我看着他们到了那口老枯井旁边,周望山下了马。突然,刘老黑这个畜生从背后一脚把他踹进了井里!周望山还在井里笑着喊‘兄弟别闹’……结果……结果这个畜生,抱起井边的石头瓦块,疯了一样往井里砸……砸了好久好久,直到井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老人的声音凄厉而悲愤,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在芦苇荡里趴了一天一夜,天黑透了才敢爬回家。这事我不敢说啊!我怕他杀我全家!我憋了十几年了!今天有共产党给我做主,我才敢说出来!”
刘栓柱说完,当场就哭昏了过去。
而跪在台上的刘老黑,在听到“枯井”两个字时,整个身体就像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下去。他的脸变得比雪还白,汗水混着泪水和鼻涕,流了满脸。
那双躲闪了十几年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末日来临的绝望。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他语无伦次地哀嚎着,“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我只是不想还那五十块大洋……”
在工作队严厉的审问下,这个被秘密和恐惧折磨了十几年的罪人,终于将当年的罪行原原本本地交代了出来。
几天后,在刘老黑的指认下,工作队和周家的后人,其中包括周望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周继祖,带着铁锹、绳索,来到了野苇荡那口早已被荒草彻底封住的枯井旁。
人们清开杂草,挖开封土。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腐烂气息的寒气从井底喷涌而出。两个胆大的后生被粗麻绳吊着,下到了井里。
没过多久,井下传来惊恐的喊声。
人们用箩筐,一筐一筐地将井底的东西吊了上来。
首先是一件早已腐烂得看不出原样的羊皮袄,上面还沾着暗黑色的血迹。
然后是一把锈得只剩下铁壳子和一截朽木的德国猎枪。
最后,是一堆散乱的、早已分不清彼此的森森白骨。
周望山的冤魂,在沉睡了十几年后,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就在众人清理骸骨的时候,周继祖的眼睛被泥土中一点温润的光泽吸引了。
他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扒开湿冷的泥土,一枚小小的、沾满污泥的玉质平安扣出现在他眼前。
周继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爹当年从不离身的宝贝,听娘说过,爹就是在那天出门前,还把玩过它。
周继祖手握着那枚冰冷的平安扣,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当年残留的体温。
物证与人证俱全,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朝着那堆白骨,“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完成了这场迟到了十几年的祭奠。
各位看官看到这里可能有些疑惑,当年周望山不是玉质平安扣给了郭老黑,让郭老黑给他老娘祈福吗,后来郭老黑把他押在了赌场,为何又跑到了周望山的手里呢?
说来也巧,当年郭老黑常去的那个赌场主人,和周望山相识,一眼就认出来刘老黑当掉的那个平安扣,就是周望山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那个,后来扭头就把这个物件又送到了周家。
这个充满义气的土财主,并未因为刘老黑欺骗他而恼羞成怒。
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想不到,刘老黑竟是一个升米恩斗米丑的恶狼!
郭村的老人,直到今天,还常常在冬日的炕头上,对着围坐的儿孙辈讲起这个故事。
他们会呷一口老酒,眯着眼,悠悠地说:“记住喽,人心隔肚皮。别光看人家嘴上喊你‘哥’喊得有多甜,那酒桌上称兄道弟的,十个有九个半是假的。真要交朋友,得用心去看,看那颗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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