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食品报)
转自:中国食品报
2000年的一个冬日,山西太原王家峰村的万亩梨园深处,一座尘封千年的北齐大墓重见天日。墓主人徐显秀,这位曾追随北齐神武帝高欢征战沙场的武安王,用满室彩绘壁画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永恒的“地下剧场”。其中,北壁的《宴饮图》尤为惊艳:身着华服的墓主夫妇围坐榻前,乐伎奏响异域胡乐,侍女捧杯侍立,案上珍馐琳琅满目。这幅凝固的盛宴,不仅展现了北齐贵族的奢华生活,更成为解码北朝饮食文化的“密钥”。
《宴饮图》中,墓主人榻前错落的高足漆盘里,珍馐美馔若隐若现。烛影摇曳间,我们仿佛看见墓主人轻起玉箸、细品佳肴。
这些高足漆盘中究竟藏着什么美味佳肴?
北朝时期,平城、洛阳、晋阳等城市已成为国际性都市,城镇增多并日益繁荣,在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牧业经济同传统的农业经济相融合,大量胡食、胡饮与中原饮食相互影响,出现了诸如“胡炮肉”“金齑玉脍”等许多名馔佳肴。
肉食密码:胡炙鱼脍宴华堂
北朝时期的肉食以牛羊肉为主,这与当时鲜卑游牧狩猎文化以及发达的畜牧业密不可分。北朝统治者虽倡导农耕,却依然不忘游牧民族狩猎的传统。例如一些年轻贵族,酷爱策马扬鞭、放鹰纵犬,逐猎于层林山野之间。狩猎随从由数千至数以万计,猎场广达数十至百里,时间从数日至几十天。狩猎时往往先由骑健驱使鹰犬,四面合围,驱赶猎物,再由贵族及随行人员射猎、围捕。走马弯弓中,释放着游牧民族本能的豪迈热血。
在北魏、北齐一些墓葬里,经常能看到狩猎、宰羊、烤肉等场景的壁画,如山西忻州九原岗北朝墓中的《狩猎图》,山西大同沙岭村鲜卑贵族墓南墙所绘的宰羊、烤串画面等,印证了鲜卑风气对北朝饮食的影响,也反映出贵族阶层对狩猎活动的热衷。
羊肉在北朝饮食中占据着核心地位,贵族设宴通常是烹羊待客。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的“腩炙”“胡羹”等菜肴,均以羊肉为原料,配以葱、胡荽等香料,采用烤、煮等特色烹饪方法制作而成。当时还流行一道“胡炮肉”,做法极其简单,就是将新鲜的肥白羊肉切成细条,佐以豉盐腌制,再加入各种香辛料调味。同时洗净一个羊肚,翻转过来似小口袋一般,将腌制好的羊肉全部塞进去,再缝合切口处,放入火坑中烤熟。史载其“香美异常”,非寻常烤羊肉所能媲美。这种烹饪方式与今日草原肚包肉如出一辙。粗犷豪放的吃法为中原传统饮食文明注入了新鲜活力。
肉类烹饪技法在这一时期取得了很大发展,出现了许多独特技艺制作的肉食,如“衔炙”“棒炙”“缹豚”“兔臛”等。这些制作精美的佳肴不仅见于富豪官宦之家,就连一般家庭的餐桌上也时有出现。一些传统的肉类加工技术如腊制、腌渍等也更为成熟和精湛。制作成腊肉,可以储存更久,大大方便了人们的生活。
对于徐显秀而言,高足漆盘内光有胡炮肉还不够上档次,只有摆上南北朝士族都追捧的“金齑玉脍”,才彰显贵族风范。
“金齑玉脍”的名称,最早出现在《齐民要术》中。齑,是把食物捣成碎末;脍,最初指的是细切的肉食,后泛指鱼脍(鲙),尤以鲈鱼为尊。该书在《和齑》一节中讲了“脍鱼肉”即切脍的技术要点,而在其前,则用很长篇幅详细介绍了“脍齑”的做法,包括所需的蒜、姜等调味料如何处理都仔细交代,唯恐差了口味。文中写道:“谚曰‘金齑玉脍(鲙)’。橘皮多则不美,故加栗黄,取其金色,又益味甜。”当时制作脍齑,要靠橘皮调味,同时还要添加适量的熟栗肉,栗肉茸可以给予甜味,同时和橘皮一起使齑泥呈金色。如此做成的齑泥,即为“金齑”。这种金黄色的复合香料与薄如蝉翼的鱼脍形成绝妙搭配,故有“金齑玉脍”之雅称。贾思勰同时举了一个“八和齑”的例子。八和齑是由蒜、姜、橘皮、白梅、熟栗黄、粳米饭、盐及醋8种食材混合而成的鱼脍蘸料。
值得注意的是,古人对鱼脍的食用礼仪极为考究:切脍者需保持双手干燥,鱼肉纤维要用粳米饭来软化,蘸料容器要区分以避免串味。这种对食材本味的极致追求和细腻吃法,与“胡炮肉”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是,这两种饮食形态恰是中华饮食文化多元融合的真实写照。
北魏中期以来,食鱼之风渐盛,这与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南北文化交流加强不无关联。不过,与水产业发达的南方相比,北方水产依然比较紧俏,因此也就物以稀为贵了。当时民谚有“洛鲤伊鲂,贵于牛羊”之说,说的是北魏都城洛阳附近洛水鲤鱼、伊水鲂鱼味道异常鲜美,比牛羊肉还珍贵。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反映出水产的人均食用量较南方尚有差距。
蔬菜密码:吃法多样善贮存
在蔬菜方面,北朝时期虽然蔬菜种类有限,但餐桌上依然能看见葵、蔓菁、白菜、韭菜等蔬菜的身影,并且人们已经会用多种方法来烹制。例如汉末从印度传来的茄子,在当时作为蔬菜食用已十分普及。《齐民要术》记载:“如去城郭近,务须多种瓜、菜、茄子等,且得供家,有余出卖。”说明在北魏时期,茄子已经成了农民普遍种植的作物,不仅用来自家食用,富余的还会被贩卖。由于茄子形体较大,利用率较高,因此人们一直比较注重研究其吃法,茄子可以烧、炖、蒸、拌,亦可腌、酱、干制等。《齐民要术》专门记载了“缹茄子法”:“用子未成者,子成则不好也。以竹刀骨刀四破之,用铁则渝黑,汤蝶去腥气。细切葱白,熬油令香,苏弥好。香酱清,孽葱白,与茄子俱下。缹令熟,下椒、姜末。”从记述中可以看出,其制作方法十分精细和讲究,和现在的酱烧茄子并无二样。由于用铁刀切茄子,剖面会发黑,因此古人特别用竹刀或骨刀来切它。
山西的北齐贵族墓曾出土过陶制菜窖模型,反映出当时人们有窖藏冬菜的习俗。这一时期用腌制法保存蔬菜已相当普遍,工艺也逐渐复杂起来。据《齐民要术》记载,当时有咸菹法、淡菹法、汤菹法、酿菹法、卒菹法、鲊菹法等。用梅汁渍制瓜菜,也是当时常见的果蔬加工方法。《齐民要术》引《食经》曰:“藏梅瓜法:先取霜下老白冬瓜,削去皮,取肉方正薄切如手板。细施灰,罗瓜著上,复以灰覆之。煮穒皮、乌梅汁著器中。细切瓜,令方三分,长二寸,熟炸之,以投梅汁。数日可食。以醋石榴子著中,并佳也。”而用糟、酒腌制的瓜菜,质地松脆,色泽鲜美,具有酒香气味。《齐民要术》引《食经》曰:“藏越瓜法:糟一斗,盐三升,淹瓜三宿。出,以布拭之,复淹如此。凡瓜欲得完,慎勿伤,伤便烂,以布囊就取之,佳。”
水果密码:琼浆玉果汇北筵
北朝时期的果园,枣、栗、桃、李、杏、梨等本土果树始终占据着主角地位。大同南郊北魏墓群M107曾出土过红枣等果核遗存。这些水果不仅是日常饮食的重要来源,更在特别时期被赋予了“救荒粮食”的使命。史料记载,北魏明元帝时期因饥荒频发,朝廷曾大规模推广种植枣树,因其“子如鸡卵”的丰硕果实可充饥馑。后来北魏政府推行均田制时,同样令百姓种植枣树,规定每户不得少于5株,否则收回土地,反映出政府对以枣充粮用于救荒的重视。当时信都大枣、青州乐氏枣因质优而成为贡品。《齐民要术》载:“青州有乐氏枣,丰肌细核,膏多肥美,为天下第一。”该书还详述了“嫁枣法”:正月用斧背敲打树干,通过破坏韧皮部位迫使养分集中于果实,这项技术可使枣树增产三成。而梨树栽培则出现了“含消梨”。《洛阳伽蓝记》里曾有这样的描述:“有大谷含消梨,重十斤,从树着地,尽化为水。”洛阳含消梨因其松脆多汁,当时已经被视为珍果。
当粟特商队的驼铃穿越河西走廊,葡萄、石榴、核桃等西域果实开始“改写”中原的饮食版图。这些“胡果”不仅丰富了人们的餐桌,更在文化碰撞中催生出独特的融合印记。
北魏后期,邺城、长安的贵族庭院已普遍种植葡萄,唐代《酉阳杂俎》称邺城“有葡萄谷,可就其所食之”。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系统总结了葡萄窖藏法:“极熟时,全房(整枝)折取,于屋下作荫坑,坑内近地,凿壁为孔,插枝于孔中,还筑孔使坚,屋子(坑口)置土覆之。”使用这种储存方法,葡萄突破了季节限制,可“经冬不异”。
石榴原产于波斯,大同北魏墓葬中出土的炭化石榴籽,实证了这种水果在北朝时期的流行。其“千房同膜,千子如一”的特性,被古人赋予“多子多福”的文化寓意。
史书记载,汉代“张骞使西域还,得胡桃种”。胡桃就是核桃,中原地区的核桃是由西域传入品种与本土野生品种杂交培育而成的。大同南郊北魏墓葬群等北朝墓葬曾发现过核桃遗存,说明北朝时期核桃种植已十分普遍。
面对丰富多样的果品,古人在吃法上展现出智慧与创造力。石榴开发出石榴酱等衍生品,敦煌壁画中的宴饮图常绘有石榴侍宴场景。葡萄可以被制成葡萄干,《齐民要术》记载了“作干葡萄法” 。李子通过盐腌、日晒,被加工成李脯。《齐民要术》载有“作白李法”:“用夏李。色黄便摘取,于盐中挼之。盐入汁出,然后合盐晒令萎,手捻之令褊。复晒,更捻,极褊乃止。曝使干。饮酒时,以汤洗之,漉著蜜中,可下酒矣。”盐腌、日晒而成的果脯,当时多用“白”字来命名。除日晒外,新出现了烟熏法,《齐民要术》载有“作乌梅法”:“以梅子核初成时摘取,笼盛,于突上熏之,令干,即成矣。乌梅入药,不任调食也。”还有用灰腌制柿子法,《齐民要术》引《食经》曰:“柿熟时取之,以灰汁澡再三度,干令汁绝,著器中,经十日可食。”柿子有甜涩之分,灰腌是常见的脱涩方法之一,用灰腌制食品的方法民间至今仍在使用。令人惊奇的是“果油”工艺,枣、杏等果实经压榨提炼的油脂,成为北方游牧民族冬季重要的营养来源。
(王宁)
《中国食品报》(2025年09月26日0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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