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2008年普洱茶市场崩盘之后,市面上能见到的茶一下子变得很便宜。那时候流通的多是2001到2005年间生产的茶饼,除了大益、下关、昆明这几家大厂之外,很多都是云南当地小厂做的,名字却往往取得响亮——“易武正山”、“景迈正山”、“南糯山”等等。一饼不过一两百块钱,要是看到四五百的,就觉得不便宜了;若真碰上一两千的,那绝对是顶尖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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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庆号内票
那时我们还不怎么讲“纯料”这个概念。在大多数喝茶的人看来,普洱茶本来就是拼配的。
老早以前的普洱茶,其实大都是拼配的。拼配就像做菜调味,能把不同山头的优点融在一起:这个山的茶口感厚实,那个山的香气好,另一个山的余韵长……拼配不只是为了控制成本,更是一门技术,靠的是老师傅对茶性的理解。一个好的配方,不单是原料好,更是配茶人的功力。有点像老中医开方,方子对了,疗效才出得来。
不少人以为拼配是国营厂为了标准化生产才搞出来的,好像纯料就更显高级、更私人定制。但其实早在国营厂时代之前,普洱茶就已有拼配的传统。翻阅老资料就知道,清末到50年代的“号级茶”,原料多来自古六大茶山和周边产区,讲究的是山头之间的互补拼配。比如易武配倚邦,甜中带微苦,刚柔相济;攸乐配蛮砖,野香加醇厚,茶汤更有层次。纯粹用一个山头的茶反而少见,除非是特别定制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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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印圆茶
那个年代我有幸结识一些老茶人,号级茶已经很难得,但印级茶还没像现在这么高不可攀。不少人随身带着红印、蓝印,随时开汤分享。喝到这些茶时的震撼和喜悦,至今难忘。
有人说,五零年代的茶都是古树料,所以不该是拼配——其实也不尽然。比如红印,就是以布朗山、南糯山等地的茶为底,面茶用高海拔春茶嫩芽提香,里茶选壮叶增厚增甜,才成就了那种浓强饱满、苦底明显却回甘迅猛的经典口感。蓝印则更讲究平衡,用勐海茶做骨架,掺入临沧茶的甜柔。
再看当时的历史背景,五零年代云南还没大规模推广台地茶,原料多来自原始森林里的乔木古树或荒野茶园,内含物质丰富,才有了“越陈越醇”的根基。老师傅们延续老方法拼配,同时也引入初步的分级标准,让配方从“秘方”慢慢转向“可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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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级茶之后,88青饼也开始流传。那时喝起来还觉得猛烈,价格已不菲,作为承接印级茶的代表,也让我印象深刻。它的原料以勐海茶区为主,布朗山提供浓强基底,巴达山带来甘润,南糯山贡献细腻花香——跨等级、跨山头拼配,才形成那种饱满有骨架的滋味。
其实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那些留传下来的经典茶——7542、8582、7581等等,都是拼配茶。好年份的好原料,配上好配方,才成就了至今难以超越的老茶风味。
从2008到2010年,市场逐渐回暖,南方不少藏家开始出货,我们能接触到的茶非常丰富。每收到一片标着“某某正山”的茶,我们就凑在一起开汤,猜它到底是怎么拼出来的。就像破案一样,从滋味、香气、汤感里找线索,推敲它的原料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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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拼配茶的魅力所在——做茶的人像把密码藏进茶饼,喝茶的人用嘴巴去解读。那段日子单纯又快乐,我们在茫茫茶海里寻找那些值得存、也有未来的茶饼。
直到2010年左右,一位朋友泡了一泡号称百年树龄的老班章纯料。一喝之下,确实惊艳,干净、纯粹、细腻。他说,现在真正讲究的人得亲自去云南,盯着采、盯着做,守着发货。我们才意识到,纯料的时代来了。
之后,各个茶空间都开始推古树纯料,易武的“七村八寨”名字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麻黑、落水洞、刮风寨……普洱茶行情再次涨起来,包山头、包单株渐渐成了风气。老班章、冰岛、昔归名气越来越大,茶王树拍卖出天价,古树茶价格一路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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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一位朋友去班章村找茶,他说整个村子喝下来,没几家卖真班章,大多拿附近茶冒充。低于一万五一公斤的,基本难有真货。薄荷塘、曼松更是贵得惊人。“单株”、“村寨级”、“国有林高杆”……各种概念层出不穷,把古树纯料推到了极致。
其实古树料的概念,早从1995年就有人尝试,比如台湾的“真淳雅号”用易武古树制茶。一些著作也初步推广了古树茶的概念,但真正掀起风潮是2004年勐海茶厂推出的“白菜班章”系列,用了老班章的古树原料,这才引发市场广泛关注。“班章为王,易武为后”的说法也是那时流传开的。
我虽没太关注“大白菜”,却也被满世界的古树茶晃得眼花。一边喝着从前那些滋味丰富的拼配茶,一边听着某处古树茶又拍出四万、六万一公斤的故事,还有谁谁包走了几棵高杆单株的传闻……每次喝到这些有故事的茶,确实心情荡漾。分享的人从不主动说价格,总要等到有人忍不住问,才报出令人咋舌的数字。这时大家都不禁遥想,深山之中一棵几百年的古树,它的叶子在壶中缓缓舒展,释放出优雅的香气,怎能不叫人心醉?
普洱茶,原本只是边陲民族的日常饮品,竟又一次热得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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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到南,不同区域的茶口感差异很明显。我尤其记得在冰岛老寨,那天下着小雨,整个寨子云雾缭绕,宛如仙境。每棵古茶树都挂着牌子,写明被谁承包。寨子里也在大兴土木,盖新房。当地人指着一棵被挖断根的老树说,这是明朝万历年间种下的,邻居挖地基弄坏了,正在打官司。我想,这哪是树,分明是摇钱树啊。
那天喝到一泡冰岛单株,三万多一公斤,也许因为走累了,一口下去只觉得甘甜清雅,隐隐有力道,实在美妙。望着烟雨中的寨子,好像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古树纯料的魅力。
有个网友说得贴切:过去的拼配茶像一场宏大的交响乐。是啊,那些经典拼配,就像几位大师合奏,各展其长,交织出丰富动人的旋律。而古树纯料,更像大提琴独奏的巴赫,或钢琴弹出的肖邦夜曲,独自、纯粹、干净。
我也和人聊过古树纯料存放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大家争论不休,但谁都没有答案。可以想象的是,那么纯粹鲜明的风格,就算陈化以后,大概也不会变得复杂饱满,它应该还是单纯的——只是变老的单纯。
对我自己来说,每年还是会买一点喜欢的山头新茶,尝尝当年的鲜味。但不会多买,也不为了存老,更像一种仪式,保持与那片土地的情感联系。比如喝一点新班章,感受当下山野的气息,再冲一泡存放二十多年的老班章拼配茶——那才是身体真正习惯和渴望的:汤色深红,口感饱满仍带劲,茶汤含香,几杯下去,浑身发热……
是的,我不喜欢树龄短的台地茶或大树茶,我爱古树茶独特的味道和余韵。但我更怀念的,是以前那些拼配出来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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