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有一些记忆,无需选择,便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它们像陈年的酒,历久弥新,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 是精神的瑰宝,还是岁月留下的隐痛?可无论如何,这份沉甸甸的存在,总舍不得辜负。
我生在贫瘠的农村,家里兄弟姐妹多,父亲在城里工作,田间地头的活计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我年纪最小,成了被忙碌裹挟的 “小尾巴”,而俺奶,这位清末出生的小脚老太太,便成了我最坚实的依靠。如今想来,那哪里是 “看护”,分明是我们一老一小,在清贫的岁月里相依为命。
记忆里的碎片,总带着烟火气。那时家里养着成群的家禽家畜,每当俺奶把猪食烀得喷香,我便会攥着大盆的一角,和她一起一步步挪向猪圈。盆里的食料满得要溢出来,我们憋足了劲,猛地一抬,看着猪食哗啦啦倒进槽子,俺奶的皱纹里便会漾起笑意。若是遇上雨天,院里晒着的红薯干、衣物尿布还没来得及收,她便会急急忙忙唤我:“小四子,快些,快些!” 我们踩着雨珠,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抱进屋,雨水打湿了衣角,却暖了满心。
可最让我记挂的,还是她藏在细节里的疼爱。冬夜的被窝总是冰凉,我偶尔尿床,迷迷糊糊中会感觉到俺奶把我挪到干燥的地方,用她温热的身体焐着潮湿的被褥。第二天,她还会悄悄把脏了的被褥洗晾干净,从不让俺娘知道,免了我孩童的羞怯,也挡了母亲的唠叨。那些朴素的温暖,像冬日里的暖阳,轻轻裹着我,成了童年最安稳的底色。
只是时光从不会停下脚步,俺奶老去的模样,比任何记忆都更刻骨。
后来俺奶病重,父亲把她接到城里的医院。那时我已工作数年,又在外求学多年,与俺奶分别了许久。当我急匆匆地穿过医院走廊,脚步在空旷里留下不轻不重的回响,鼻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心也跟着揪紧。
病房里的俺奶,早已不是我儿时记忆里那个能牵着我挖荠菜的老太太了。年近九旬的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唯有头上那方洗褪了色的蓝方巾,还是我熟悉的模样。几缕银发从方巾下露出来,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她穿着自己印染的粗布大襟褂子,最上边那枚自做的盘扣松垮地耷拉着,像没了力气的蝶。她双手叠放在枕上,头枕着手臂,侧身蜷缩成一团,缠着裹脚布的三寸金莲搭在床沿,脚尖细得像椎。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儿时,她挎着竹篮,牵着我的手去田间挖荠菜的模样 —— 她的小脚在田埂上晃晃悠悠,却每一步都走得坚定,眼里满是对生活的期许。
我几乎是跪坐在床头,伸手想去拉她枕着的手。就在这时,俺奶的眼皮沉沉地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她想翻身坐起,我连忙轻轻按住她的肩。
“小四子,这回我能死吗?”
声音轻得像从地底飘上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庄上只要有人家办白事,俺奶总会一边撒着玉米喂鸡,一边凑到我身边,近乎虔诚地问:“小四子,你说我也得死吗?” 那时我玩得正欢,总敷衍着不理她,她便会喃喃自语:“小四子,我要是死了,你可别把我烧了啊!听说没?!” 语气里的嘟哝,藏着心底最强烈的渴求,只是那时的我,哪里懂生与死的重量。
日子在一次次探望中流逝,可病魔从不会怜悯。再次去医院时,俺奶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卧姿,只是眼皮抬得更费劲了,眼睛连 “间或一轮” 的力气都没有。我依旧像上次那样,半跪半蹲地拉着她的手,想宽慰几句,她却先开了口:“铁军啊,我儿,你怎么大老远来了?”
一句话,像万箭穿心。我瞬间泪如泉涌,却不敢哭出声 —— 她把我认成了姑姑家的表弟。那一刻,我才明白,死亡正一点点带走她的记忆,也带走我与她之间最珍贵的联结。
俺奶的丧事,终究是回了老家庄上。当那裹着骨灰的红布袋子放在眼前时,红得刺眼,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里面,就是那个曾经为我遮风挡雨、为我焐被洗衣的祖母。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总在想,她闭眼的那一刻,是不是还在唤着 “小四子”,或是错认的 “铁军”?而最让我扼腕的是,她一辈子忌讳的火葬,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回到自己的小家,我抱着襁褓里熟睡的女儿,她红扑扑的脸蛋肉嘟嘟的,像极了儿时的我。恍惚间,耳边响起夏夜里俺奶哄我入睡的呢喃,那些童谣带着乡土的质朴,轻轻飘来:
“小毛孩 毛乖乖
你咋不到俺家来
俺有床 俺有被
俺有妈妈搂俺睡”
“小红孩 推红车
推到高岗上
脱裤挠痒痒
南边来个大黄狗
照腚咬一口
张大娘 李大娘
给点儿面 糊腚瓣
腚瓣糊好了
推个小车又跑了”
记忆里,粗厚的纱布蚊帐下,俺奶总拿着蒲扇,为我搧到大半夜。那风节奏均匀,拂去了蚊虫,带走了燥热,也驱散了我孩童时无端的烦忧。泪水不知不觉落在女儿的腮上,冰凉的泪与温热的皮肤相遇,我忽然像个脆弱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哽咽。
曾有人说 “只有死亡是不死的”,可谁又能真正跨越死亡的鸿沟?俺奶离开我已近三十年,可关于她的记忆,却愈发清晰 —— 那些相依的时光,那些生死边缘的瞬间,像电影片段般,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此刻望着桌上的电脑,我忽然顿悟:人心是最奇妙的容器,这里存储着独一无二的情感,既无法拷贝,也永远无法删除。俺奶的爱,早已融入我的骨血,陪着我,走过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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