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那年,我常在车间的老师傅专座上发呆。
那是一把老旧的藤椅,扶手被一代代人的汗水和机油浸得乌黑发亮,摸上去像包了一层浆。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切开弥漫着金属和油味的空气,光柱里,无数尘埃上下翻飞,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金色小虫。
我就这么坐着,看着光,看着尘,一坐就是半个钟头。
徒弟小刘总以为我在打盹,每次都轻手轻脚地绕过我。
他不知道,我清醒得很。
五十岁,是个坎儿。往前看,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往后看,却是一片迷迷蒙蒙的雾,很多年轻时觉得天大的事,如今看来,不过是雾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
而有些当时没当回事的小事,反倒在雾气散去后,成了嶙-峋的山,矗立在记忆里,棱角分明。
比如,借钱。
年轻时,我把情义看得比天大。朋友、亲戚,只要开口,我但凡有,就没个“不”字。
钱出去了,情义有时候回来了,有时候,就跟着钱一起,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吃了亏,上了当,心里也怨过,恨过。
可日子久了,就像手上的老茧,磨着磨着,疼着疼着,就不觉得疼了,只剩下厚厚的一层,保护着里头那点嫩肉。
这层老茧,就是我五十岁才琢磨明白的道理。
那天,我正琢磨着一台老旧机床的图纸,那上面的齿轮参数有点对不上,需要重新计算车一个。这是个细致活,比绣花还熬人。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嗡嗡的,像只被关在盒子里的蜜蜂。
我擦了擦手,掏出来一看,是老婆张兰的弟弟,我那个小舅子,李卫东。
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亲戚之间,没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卫东,自从前年自己开了个小装修公司,就跟我们走动得少了,电话更是稀罕。
我划开接听,还没开口,他那带着点夸张热情的嗓门就传了过来。
“姐夫!忙着呢?”
“嗯,在车间。”我答得言简意赅。
“我就知道姐夫是咱家顶梁柱,劳动模范!什么时候都离不开你这尊大佛。”
他一顶高帽子送过来,我没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唾沫横飞地讲了一通什么市场行情、客户资源,我手里的游标卡尺,轻轻地在一块废铁料上划着。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沉静下来。
他说了半天,终于图穷匕见。
“姐夫,晚上我跟小琴(他老婆)去你家一趟,带两瓶好酒,咱哥俩好好喝点。”
我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
我说:“有事就说吧,卫东。”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一声干笑。
“还是姐夫你懂我。是有点事……晚上当面说,当面说比较有诚意。”
挂了电话,我看着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位置,那道光柱正好打在我面前的机床上,冰冷的钢铁,泛着一层暖光。
我忽然想起我师父,那个干了一辈子车工的老头。
他退休前,拉着我的手,没说别的,就说了一句:“建军,记住,人的手艺是根,心里的数,是秤。手艺不能丢,心里的秤,不能偏。”
那时候我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晚上这顿饭,怕是不好吃。
第1章 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
回到家,张兰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抽油烟机轰轰地响,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混杂着她哼着的老歌,构成了一曲我们家独有的交响乐。
我换了鞋,把身上的工作服脱下来,那上面有洗不掉的机油味,我怕熏着她。
“回来了?”她从厨房探出头,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卫东说今晚要过来。”
“嗯,他给我打电话了。”我把工作服挂在阳台的专用衣架上。
“你说他也是,来就来吧,还非说要带什么好酒,我让他别破费,他非不听。”张兰的语气里,带着点对弟弟的嗔怪,但更多的是藏不住的欢喜。
在她心里,这个唯一的弟弟,永远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的小男孩。
我没说话,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她正费劲地剁着排骨,刀起刀落,很有力气。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眼角的皱纹,微微发福的腰身,但那股子为家操劳的劲头,二十多年,一点没变。
“我来吧。”我走过去,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刀。
我的手,常年跟钢铁打交道,稳得很。剁骨头这种事,对我来说,比车一个精密零件要简单多了。
“你歇会儿,洗把脸去。”我对她说。
她笑着让开,用围裙擦了擦手,“还是你有力气。对了,卫东说有事跟你商量,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刀刃精准地砍在骨节连接的缝隙处,排骨应声而开,整整齐齐。
“我猜啊,八成是公司上的事。”张兰靠在门框上,像是在分析什么国家大事,“他那小公司,去年听说还不错,今年好像就不太景气了。这年头,生意不好做。”
我把剁好的排骨放进盆里,开了水龙头冲洗。
水流哗哗地响,我没接话。
张兰自顾自地说下去:“要是真遇上难处了,你这个当姐夫的,可得帮衬着点。咱们就这么一个弟弟。”
这话像一根小小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关了水,转过身看着她:“怎么帮衬?”
张兰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有点不高兴:“我就是这么一说。他还没开口呢,你那么紧张干嘛?跟要你命似的。”
“我没紧张。”我语气很平淡,“我就是问问。”
气氛一下子有点僵。
我知道我的反应有点过激了。可一想到卫东那通电话,和他那夸张的客套,我心里那杆秤,就开始微微晃动。
晚饭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卫东和他媳妇小琴来了。
卫东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里面是两瓶包装华丽的白酒。小琴手里,则是一个大大的果篮。
“姐!姐夫!”卫东一进门,嗓门就亮堂堂的。
他换上拖鞋,把酒郑重地放在餐桌上,像是在完成一个什么仪式。
“姐夫,知道你好这口,特意托朋友搞来的,陈年佳酿!”
我看了那酒一眼,包装是花里胡哨,但牌子我没见过。我不好酒,但偶尔也跟老师傅们喝点,知道一些老牌子。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多半是样子货。
但我没点破,只是点了点头,“来就来,还带东西。”
“应该的,应该的。”卫dong搓着手,一脸笑。
小琴也跟着附和:“是啊姐夫,平时你们照顾我们多,我们来看看是应该的。”
张兰高兴地把他们迎进来,又是拿水果,又是倒茶,屋子里的气氛,因为他们的到来,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我却觉得这热闹有点虚浮,像冬天的太阳,看着亮,却没什么温度。
我默默地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解下围裙。
“来,都坐,吃饭了。”
饭桌上,卫东成了绝对的主角。
他高谈阔论,从国际形势说到楼下菜市场的菜价,从人工智能的未来,说到他公司最近接的一个“大单子”。
他说得天花乱坠,小琴在旁边不时地补充两句,眼神里满是崇拜。张兰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为弟弟的“能耐”感到骄傲。
我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偶尔给张兰夹一筷子她爱吃的鱼。
卫东给我倒酒,满满一杯。
“姐夫,这杯,我敬你。感谢你和我姐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没你们,就没我的今天。”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眶似乎都有点红了。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酒很辣,冲得嗓子眼发紧,没什么回甘。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外道了。”我放下酒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该来的,总会来。
卫东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起来。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张兰都停下了夹菜的动作,看着他。
我心里叹了口气,来了。
“姐夫,姐,”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其实今天来,是有个事,想请你们帮个忙。”
第2章 饭局里的“鸿门宴”
“说吧,什么事。”我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凝重。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饭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卫东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他姐姐张兰,像是寻求支持。
张兰立刻接话:“卫东,有事你就直说,跟你姐夫还客气什么。”
得到了鼓励,卫东的胆气壮了些。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又兴奋的口吻说:“姐夫,我最近接触到了一个特别好的项目。”
“项目?”我重复了一遍,心里那杆秤又晃了晃。
“对!一个新能源的项目!”卫东的眼睛亮了起来,“现在国家大力扶持,前景一片大好。我有个朋友,他有内部渠道,能拿到一批太阳能板的代理权,利润非常可观!”
他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几张打印的彩色宣传页,递给我。
我接过来,上面印着一些光鲜亮丽的图片,蓝色的太阳能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下面是一些看不懂的技术参数和诱人的投资回报率分析。
“你看,姐夫,这上面写着,投资五十万,一年就能回本,第二年开始纯赚。我那个朋友自己已经投进去了,现在就差二十万的缺口,他看我们关系好,才愿意拉我一把。”
我翻看着那几页纸,纸张很光滑,印刷得很精美,但内容却很空洞。
全是“颠覆性技术”、“万亿级市场”、“财富风口”这样的大词,却连一个具体的公司名称、专利号都没有。
这东西,糊弄外行可以,但在我这种跟图纸和数据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眼里,处处都是破绽。
就像一个外表光鲜的机器,你一听它运转的声音,就知道里面的齿轮有没有对上。
“你想借钱?”我把宣传页放在桌上,直接问到了点子上。
卫东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容:“姐夫,你真是快人快语。不瞒你说,我把公司账上的钱,还有我跟小琴这几年的积蓄都凑上了,还差二十万。我想,这笔钱,先跟您周转一下。”
“二十万?”张兰惊呼出声。
这笔钱,对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那是我跟张兰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养老钱。
小琴在旁边赶忙补充道:“姐,姐夫,你们放心,卫东说了,这钱就用一年。等项目一回款,我们马上就还,到时候连本带利,绝对不会让你们吃亏。”
我没看小琴,目光一直落在卫东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有渴望,有急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
我沉默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
饭桌上的气氛,比刚才更加凝固。
张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恳求。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我脸色不好,又咽了回去。
卫东的笑容也渐渐挂不住了,他端起酒杯,自己干了一杯,酒杯重重地落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
“姐夫,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相信我吗?”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质问的意味。
我放下茶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我问出了第一句话。
“卫东,我问你,你借这二十万,是救急,还是救穷?”
这句话一出口,饭桌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卫东张着嘴,像是没听懂。
小琴的表情也充满了困惑。
只有张兰,脸色微微变了,她知道我的脾气,知道我这么问,事情就不简单了。
“姐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卫东结结巴巴地问。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救急,是说家里有人生了重病,出了意外,火烧眉毛了,需要钱来救命。这种钱,别说二十万,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得给你凑。因为那是救一条人命,是在尽亲戚的本分。”
我顿了顿,继续说:“救穷,是说你日子过得紧巴,想靠一笔钱来翻身,来发财。卫东,穷,是救不了的。至少,不是靠借钱能救的。一个人的穷,根子不在口袋里,在脑子里,在手上。想发财,得靠自己的脑子去想,靠自己的手去做,一步一个脚印地干。靠借钱投机取巧,那不是发财,那是赌博。”
我的话说得很慢,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卫东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像是被我当众剥光了衣服,所有的算计和浮躁,都暴露在了灯光下。
“姐夫,你……你这是看不起我!”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好心好意拿个好项目想拉家里人一把,你却说我是在赌博?”
“我没看不起你。”我依然坐着,仰头看着他,“我只是在说一个道理。你这个项目,我看过了,花里胡哨,不靠谱。你告诉我,这是救急,还是救穷?”
我把问题,又抛回给了他。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好,好,王建军,算我李卫东看错你了!”
他丢下这句话,拉起旁边已经吓傻了的小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砰”的一声,防盗门被重重地摔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张兰,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饭桌上。
第3章 那三句压箱底的话
“王建军!你满意了?”
寂静中,张兰的哭声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她抬起头,满是泪水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愤怒。
“那是我亲弟弟!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他低声下气地来求你,你就这么把他当贼一样审问?当着他媳妇的面,你让他脸往哪儿搁!”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难受。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站起身,抽了张纸巾,想去给她擦眼泪。
她一把打开我的手,“你别碰我!”
我叹了口气,把纸巾放在她手边,自己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张兰,你先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我弟弟被你气跑了,你让我怎么冷静?”她激动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就是二十万吗?我们又不是没有!那是我们养老的钱,可他也是我弟弟啊!他要是真能靠这个翻身,不也挺好吗?你就非得把话说得那么绝?”
“那不是好项目,是坑。”我平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是坑?你又没做过生意!卫东比你懂得多!”她反驳道。
我没有跟她争辩这个项目是好是坏。因为我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项目本身。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张兰,你坐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她可能看我神色严肃,不像是在吵架,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坐了下来,但脸上依然带着气。
我看着桌上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排骨,缓缓开口。
“我之所以问他那句话,不是为了羞辱他,是为了让他自己想清楚。也是为了让我们自己想清楚。”
“我再问你,如果今天,卫-dong不是来借钱投资,而是打电话说他开车撞了人,急需二十万赔偿,不然就要坐牢。这钱,我借不借?”
张兰愣住了,下意识地回答:“那肯定得借啊!救命要紧!”
“对。”我点了点头,“这就是救急。救急的钱,是用来填窟窿的,是用来挡灾的。这样的钱,借出去,是情分,是责任,我们心里踏实。”
“可他今天借钱,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财富风口’。这种钱,是往欲望的无底洞里填。今天他想借二十万赚一百万,明天就可能想借两百万赚一千万。这个洞,你拿什么都填不满。”
张兰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我继续说:“我师父教过我,任何人向你借钱,不管你最后借还是不借,都必须先问三句话。这三句话,就像车床上的卡尺,能量出人心,也能称出情义的斤两。”
“第一句,就是我刚才问的:‘你这钱,是救急还是救穷?’”
“这句话,是定性。它能帮我们分清,对方是真遇到了过不去的坎,还是被欲望蒙蔽了心。救急,帮的是人;救穷,助长的是贪。”
张兰抬起头,眼神里有了一丝动摇。
我接着说出了第二句话。
“如果他说是救急,或者他坚持说他的项目就是靠谱的,那我就要问第二句:‘除了我,你还找了谁?’”
“这话什么意思?”张兰不解地问。
“这句话,是探底。”我解释道,“如果他坦诚地告诉你,他找了谁,谁借了,谁没借,说明他心里是坦荡的,他把你当成可以信任和商量的亲人。如果他支支吾吾,或者拍着胸脯说‘就找了你一个,因为我最信得过你’,那你就得小心了。”
“为什么?”
“你想想,一个人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会只在一棵树上吊死吗?他会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问一遍。他只跟你这么说,要么是在给你戴高帽,想让你冲动之下把钱借给他;要么,就是他已经问遍了所有人,没人肯借给他。别人为什么不借?是别人都傻,都绝情,就你一个聪明人,一个重情义的人吗?”
我的话,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把这里面的人情世故剥开给她看。
张兰的脸色越来越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那第三句呢?”她小声问。
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第三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这钱,你打算怎么还?什么时候还?’”
“很多人觉得,问这句话伤感情。亲戚之间,谈钱就俗了。错了!大错特错!越是亲近的人,越要把钱算清楚。这不是计较,这是尊重。”
“一个真正有担当、有信用的人,他在借钱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想好了还钱的计划。他会明确地告诉你,‘姐夫,我打算用一年的时间,每个月从我公司的流水里拿出多少钱来还你’,或者‘等我哪个项目回款了,第一时间就给你’。他会给你一个明确的规划和时间表。”
“这样的人,哪怕他最后生意失败了,没能按时还上钱,他也会提前跟你打招呼,跟你商量,告诉你他遇到了什么困难,请求你的谅解。因为在他心里,这笔债,是沉甸甸的责任。”
“可如果一个人,你问他还钱的事,他就跟你打马虎眼,说‘哎呀,都是一家人,还怕我赖了你的不成’,或者说‘等我发财了,少不了你的’。这种人,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还钱当回事。他借钱的时候,想的是自己的‘好事’,根本没想过你的‘难处’。这样的钱借出去,十有八-九,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时候,钱没了,亲戚也做不成了。”
我说完这三句话,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
我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碗筷。
张兰没有动,她就那么坐着,像是傻了一样。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开口,声音沙哑。
“建军,你师父……是不是也被人这么借过钱?”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是。”我低声说,“我师父一辈子的积蓄,被他最疼爱的小徒弟借去‘做生意’,血本无归。从那以后,师徒反目,老死不相往来。”
那是我刚进厂时发生的事,对我触动很大。
师父后来跟我说,他后悔的不是钱没了,而是他当初如果能狠下心,拉住那个徒弟,问清楚这三句话,或许,那个年轻人就不会一头栽进坑里,他们师徒的情分,也还能保住。
“有时候,拒绝,不是无情,而是一种保护。”我把碗放进水槽,“既是保护我们自己,也是保护他。”
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张兰压抑的啜泣声。
我知道,她心里那堵墙,开始松动了。
但我也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第4章 枕边风与兄弟情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压很低。
张兰虽然不再跟我大吵大闹,但话明显少了。她像个陀螺一样,把自己埋在做不完的家务里,擦地擦得地板锃亮,洗衣服洗得阳台上挂满了“万国旗”。
她不看我,也不主动跟我说话。
我知道,她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道理她听懂了,但感情上,转不过那个弯。
晚上睡觉,她背对着我,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汉界,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听到她轻轻的叹息声。
我知道,她在为她弟弟担心。
周三晚上,我刚从浴室出来,就看到张兰拿着手机,坐在床边,眼圈红红的。
见我出来,她慌忙擦了擦眼睛,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谁的电话?”我问。
“没谁。”她声音闷闷的。
我没再追问,也知道是谁。除了李卫东,没人能让她这样。
我躺下,关了灯。
黑暗中,她辗转反侧。
终于,她忍不住了,翻过身来,轻轻推了推我。
“建军,你睡着了吗?”
“没。”
“卫东他……他又给我打电话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说,他找别人借了,凑了十万。现在就差我们这二十万了。他说那个朋友等不了了,再凑不齐,这个项目就没他的份了。”
我沉默着,听着。
“他还说……他还说,姐夫是不是觉得他没出息,一辈子就该在小装修公司里混,所以才看不起他,故意卡着他不让他翻身。”
这话,诛心。
我知道这不是卫东的原话,这肯定是张兰自己琢磨出来的,但这也代表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建军,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那毕竟是我弟弟。我就在想,万一呢?万一这个项目是真的呢?万一我们真的因为这二十万,耽误了他一辈子呢?我以后怎么去见我爸妈?”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发抖,充满了无助和纠结。
这就是“枕边风”。它不像狂风暴雨,却像水滴石穿,一点一点地侵蚀你的决心。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找到她的手,握住。
她的手很凉。
“张兰,”我开口,声音很柔和,“我没有看不起卫东。我比谁都希望他好。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眼睁睁看他往火坑里跳。”
“可你怎么就确定那是火坑?”她反问。
“我不确定。”我坦诚地说,“但我知道,任何一个真正的好机会,都不会是靠这种方式来的。它不会让你掏空家底,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真正的好机会,是建立在你已有的能力和资源上的,是让你踮起脚能够到的,而不是让你跳崖才能够到的。”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我掌心里放松了一些。
“你再想想,如果这个项目真像他说得那么好,稳赚不赔,他那个‘朋友’,为什么会把这么大的便宜让给他?他自己去银行贷款,去找投资公司,不是更容易吗?为什么非要找卫东这个外行,还非要他凑齐这笔钱?”
我的问题,让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上班,我心里还是装着这件事。
午休的时候,我没去食堂,一个人坐在车间的老藤椅上,泡了杯浓茶。
车间主任老刘端着饭盒走了过来,在我旁边坐下。
老刘跟我同龄,也是厂里的老师傅,我们俩从年轻时就在一个班组,关系铁得很。
“怎么了,老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扒拉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问。
我把小舅子借钱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当然,隐去了我跟张兰吵架的细节。
老刘听完,把饭盒往旁边一放,抹了抹嘴。
“这事儿,你做得对。”他斩钉截铁地说。
“哦?”我有些意外。我以为他会劝我,毕竟是亲戚,面子上要过得去。
老刘拿起我的茶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咂咂嘴。
“建军,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了,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年头,人跟人的关系,不比咱们年轻那会儿了。那时候,谁家有困难,邻里、同事、朋友,那是真帮忙。现在,人心隔肚皮,尤其一沾上钱,再好的关系都得掂量掂量。”
“你小舅子这事,明摆着就是不靠谱。他那是想发财想疯了。你那三句话,问到根子上了。这不叫不近人情,这叫‘丑话说在头里’。真要是好亲戚,好兄弟,你问完这三句话,他要是真有难处,会坐下来跟你好好说。他要是恼羞成怒,只能说明他心里有鬼,被你戳穿了。”
老刘的话,像一把锤子,把我心里最后一点动摇都给敲实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记住,真正的兄弟情,不是靠钱来维持的。你今天借给他二十万,他项目成了,可能会念你的好;项目要是黄了,他不仅不会还钱,还会倒过来怨你,说不定会说‘当初要不是你借给我钱,我也不会陷进去’。到时候,你们这亲戚,才算做到头了。”
“反倒是你现在顶住压力,不借。他现在恨你,骂你。等他将来吃了亏,栽了跟头,他才会明白,谁是真正为他好的人。到时候,他走投无路了,来找你,你给他指条明路,帮他找个正经事做。那份情,比你借他二十万,要重得多。”
我看着老刘,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真诚。
这就是兄弟。
他不会跟你说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他会把最实在、最不好听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你听。
我心里豁然开朗。
“老刘,谢了。”
“谢个屁。”他重新端起饭盒,“赶紧吃饭,下午还有个活儿呢。”
我看着他埋头吃饭的样子,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不能只是一味地拒绝。卫东是我小舅子,张兰是我老婆,我不能只做一个冷冰冰的“道理王”。
我得拿出证据,让他们心服口服。
我得把那个所谓的“好项目”,查个水落石出。
第5章 水落石出的“好项目”
我这人,一辈子都在跟机器和图纸打交道。
我的世界里,一切都得有数据支撑,有逻辑可循。一个零件的尺寸差零点零一毫米,整台机器可能都得报废。
所以,对于卫东那个“好项目”,我不能只凭感觉和经验去判断。
我得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那个徒弟,小刘。
小刘是个九零后,大学刚毕业没两年,脑子活,对网络上的东西门儿清。
下午,车间里不忙的时候,我把小刘叫到一边。
“小刘,跟你打听个事儿。”
“师父,您说。”小刘一脸恭敬。
我把卫东给我的那几张宣传彩页递给他,“你帮我看看,这上面说的这个‘新能源项目’,靠谱吗?”
小刘接过去,仔细看了看。
他一边看,一边用手机飞快地搜索着什么。
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师父,这个东西……有点玄乎啊。”他指着宣传页上的一行小字说,“你看,这里只说了一个‘宏远新能源科技’,连个公司全称、注册地址都没有。我在企业信息查询网站上搜了一下,叫这个名字的公司全国有几十家,但没有一家是做太阳能板代理的。”
我的心沉了一下。
“你再看看这个技术。”我指着那个“颠覆性”的参数。
小刘放大图片,研究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
“师父,我是学机械的,对光伏不太懂。但就我这点常识来看,这个‘能量转换率’高得有点离谱了。现在市面上最顶尖的实验室产品,也达不到这个水平。它这要是真的,那早就上新闻联播了,还能轮到您小舅子的朋友来拉代理?”
小刘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
但他说的这些,还是太专业,拿回去给张兰和卫东看,他们未必信。他们会说我们是外行,不懂里面的门道。
我需要更直观,更有冲击力的证据。
“小刘,”我看着他,“你能不能想办法,找到这个项目的源头?或者,找到其他参与过这个项目的人,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
“这个有点难度,师父。”小刘挠了挠头,“信息太少了。不过,我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什么办法?”
“现在很多这种项目,都会建一些微信群,用来‘洗脑’和发展下线。我试着根据这些关键词,在网上搜搜相关的群,看能不能混进去。”
“行,你试试。注意安全,别把自己的信息泄露了。”我叮嘱道。
“放心吧师父,我有分寸。”
接下来的两天,我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
张兰看我没再提借钱的事,以为我松口了,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她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什么时候把钱取出来。
我都用“再等等,我考虑考虑”给搪塞了过去。
我知道,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格外平静。
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刘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车间角落。
他把手机递给我,压低了声音:“师父,有重大发现!”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微信聊天界面。
小刘已经成功混进了一个名叫“宏远新能源财富起航”的微信群。
群里有三百多人,热闹非-凡。
我往上翻着聊天记录,触目惊心。
里面的人,就像着了魔一样。
每天都有所谓的“老师”在里面讲课,内容就是我看到的那一套,什么“万亿风口”、“财富自由”。
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人在晒“收益截图”。
“感谢张总带我发财,上个月又提了一辆新车!”
“投了五十万,三个月就回本了,宏远就是牛!”
“犹豫就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兄弟们,冲啊!”
下面配着各种豪车、名表、现金堆成山的照片。
但这些照片,仔细一看,都带着一股子不真实的塑料感。
更让我心惊的是,群里还有人现身说法,讲自己如何说服家人,把家里的房子抵押了,把给孩子看病的钱都投了进来。
下面一堆人点赞,夸他“有格局”、“有魄力”。
这哪里是什么投资群,这分明就是一个组织严密的骗局!
“师父,您再看这个。”小刘又点开了一个视频。
视频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正在一个类似酒店会议室的地方,激情澎湃地演讲。
台下坐满了人,群情激昂,跟着他一起喊口号。
“那个演讲的人,是不是有点眼熟?”小刘提醒我。
我仔细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个在台上口若悬河的“张总”,不就是卫东那个所谓的“有内部渠道的朋友”吗?
我记起来了,去年卫东的公司开业,这个人来过,当时卫东介绍说,是他在一个老板饭局上认识的“贵人”。
“小刘,你查查这个人。”我的声音有点发冷。
“已经查了,师父。”小-刘划开另一个页面,“这个人姓张,叫张伟。我用工具搜了一下他的照片,发现他几年前因为组织传销,被判过刑,去年刚出来。”
页面上,赫然是张伟的案底记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拿着手机,手都在抖。
这不是坑,这是万丈深渊!
卫东哪里是想拉我们一把,他是想把我们全家,都推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证据,已经足够了。
现在,不是要不要借钱的问题了。
现在是要怎么把卫东,从这个深渊边上,拉回来的问题。
我把手机还给小刘,郑重地对他说:“小刘,谢谢你。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我明白,师父。”
下班的路上,我骑着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晚霞把天空烧得通红,像一场大火。
我知道,我们家,也即将迎来一场大火。
而我,必须是那个最冷静的救火队员。
第6章 摊牌时刻的冷与暖
周六,我特意让张兰把卫东和小琴叫到家里来。
我对张兰说:“关于借钱的事,我想通了,我们当面谈清楚。”
张兰一听,喜出望外。她以为我终于要松口了,一整天都喜气洋洋的,哼着歌,在厨房里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比上次还要丰盛。
傍晚,卫东和小琴来了。
卫东的表情,带着几分得意,又带着几分矜持。他大概觉得,是我屈服于亲情压力了。
“姐夫,我就知道,你最疼我姐了,肯定舍不得她为难。”他一进门就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宽宏。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平静地说:“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饭桌上的气氛,比上次要诡异。
张兰不停地给我和卫东夹菜,努力营造一种“一家人重归于好”的和谐氛围。
小琴也陪着笑,说着一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卫东则恢复了指点江山的气派,又开始大谈他的“宏图伟业”。
我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吃饭。
我吃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
终于,一顿饭在各怀心事中结束了。
我放下碗筷,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好了,现在,我们来谈谈那二十万的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张兰的眼里,是期待。
卫东的眼里,是志在必得。
我没有看他们,而是拿出我的手机,点开小刘发给我的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中央。
“卫东,在你开口之前,我想让你先看看这个。”
卫东疑惑地拿起手机,小琴也凑了过去。
当他们看到那个熟悉的微信群,看到那些狂热的聊天记录,看到那些漏洞百出的“收益截图”时,卫-dong的脸色,开始变了。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这是什么?”他嘴硬道,“这肯定是别人伪造的,是同行恶意竞争!”
我没说话,只是划开了下一个视频。
当那个姓张的“贵人”出现在屏幕上,当他那张因为传销案底而闻名的脸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时,卫东的身体,猛地一震。
小琴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用手捂住了嘴。
“这个人,张伟,因为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入狱三年,去年刚放出来。”我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卫东的防线上,“卫东,这就是你说的,有‘内部渠道’的朋友?”
卫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握着手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这……这不可能……他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像是信念崩塌了。
张兰也凑过来看到了手机上的内容,她整个人都傻了,呆呆地看着卫东,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可能?”我冷笑一声,加重了语气,“卫东,你是个成年人了,是个开公司的老板。这么大的一个骗局,你难道一点都没察觉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去察觉?”
“你只看到了他给你画的大饼,只听到了他许诺的‘财富自由’,你被猪油蒙了心,一头就想扎进去!你有没有想过,这二十万要是给了你,是什么后果?”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二十万,是你姐和我的养老钱,是我们一分一分攒下来的血汗钱!你把它投进这个无底洞,我们老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
“还有你!你把自己的积蓄,把你公司的流动资金都投进去了,你告诉过你姐吗?你告诉过小琴吗?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血本无归,你的公司怎么办?你的家怎么办?”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像连珠炮一样,轰击着他。
“你不是在投资,你是在赌博!你拿我们全家人的未来,去赌你一个不切实际的发财梦!”
“啪!”
卫东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屏幕摔得粉碎。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声。
小琴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张兰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没有了对我的怨怼,而是充满了后怕和庆幸。
她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仿佛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屋子里,一片狼藉。
不是饭菜的狼藉,是人心的狼藉。
过了很久很久,卫东才抬起头,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
小琴哭着喊了一声“卫东!”,也追了出去。
门,没有像上次那样被摔上,而是虚掩着,留下了一道缝。
冷风,从那道缝里灌进来,吹得我心里一片冰凉。
张兰靠在我身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建军……谢谢你……”她哽咽着说,“要不是你……我们家……我们家就完了……”
我拍了拍她的背,没有说话。
窗外,夜色深沉。
我知道,这个摊牌的时刻,是冰冷的,是残酷的。
但我也知道,这冰冷残酷的背后,藏着一丝暖意。
那是悬崖勒马的暖,是劫后余生的暖,是亲人之间,那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最深沉的守护。
第7章 时间的尘埃与回响
那晚之后,李卫东像是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没有再来过电话,也没有回过张兰的消息。
家里的气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牵挂。
张兰常常看着手机发呆,我知道,她在等她弟弟的消息。
我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惦念着。我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大约过了一个月,那个叫“宏远新能源”的骗局,上了本地新闻。
新闻里说,这是一个特大网络传销案,主犯张伟及团伙成员悉数落网,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无数家庭因此倾家荡产。
电视屏幕上,那些被骗的受害者声泪俱下,捶胸顿足。
张兰看着新闻,脸色煞白,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建军……”她声音发颤,“幸亏……幸亏有你。”
我反手握住她,轻轻拍了拍。
尘埃落定,但人心里的回响,却久久不能平息。
又过了两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阳台上侍弄我那几盆君子兰,门铃突然响了。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让我愣住了。
是李卫东。
他瘦了,也黑了,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工装,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没了当初的浮躁和张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沧桑。
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苹果,看起来有点蔫。
“姐夫。”他开口,声音沙哑。
“……进来吧。”我侧身让他进屋。
张兰从厨房出来,看到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卫东!你……你跑哪儿去了!”她冲过去,捶打着他的后背,哭着说。
卫东站着没动,任由她打着,低着头,一言不发。
哭了半天,张兰才拉着他坐下,又是倒水,又是拿毛巾。
我坐在他们对面,静静地看着。
卫东的装修公司,到底还是倒了。他投进去的那十万块,是他从别的朋友那里借的,加上公司的周转金,全都打了水漂。
公司倒闭,欠了一屁股债。
这两个月,他没脸见我们,就跟着一个老乡,去建筑工地上打零工,搬砖、扛水泥,挣钱还债。
“那十万块,我已经还了八万了,还差两万。”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姐,姐夫,我对不起你们。”
说着,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张兰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他却执意跪着。
“姐夫,那天……是我不对。是我被鬼迷了心窍,差点害了全家。你骂得对,我就是个赌徒。”他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两个月在工地上,我才明白,钱,得一分一分地挣,踏踏实实地挣。以前我觉得自己挺能耐,现在才知道,我连一块砖都搬不好。”
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看着他那双因为干粗活而变得粗糙、布满裂口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起来吧,一家人,别这样。”我的声音很平静,“知道错了,不晚。”
他站起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姐夫,我……我不是来借钱的。”他急忙解释,“我就是……想回来看看你们。另外……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
“我想……找个正经事做。工地上太累了,我身体有点吃不消。我想学门手艺,踏踏实实地干活。”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希望,“姐夫,你们厂……还要人吗?我不怕苦,什么活都行。”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因为他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终于明白,人生的路,要靠自己的双手,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
我点了点头。
“我们厂,正式工是进不去了。不过,后勤处还缺个维修工,水电、管道,什么都得干,脏活累活,工资也不高。你要是愿意,我去跟老刘说说。”
卫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愿意!姐夫,我愿意干!”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姐夫!谢谢你!”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那不是发财梦的虚火,而是对踏实生活的,真实的渴望之光。
时间是最好的过滤器,它会筛掉浮华的沙砾,留下真正有分量的东西。
卫东最终还是进了我们厂,成了后勤处的一名维修工。
他干得很卖力,也很虚心。跟着老师傅,从拧螺丝、换灯泡开始学起。以前那个油嘴滑舌的小老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踏实肯干的工人。
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清了剩下那两万块的债务。
剩下的钱,他买了两瓶真正的老牌子白酒,和一条鱼,送到了我们家。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又坐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没有了高谈阔论,没有了虚假的客套。
卫东给我倒了一杯酒,端起来,认真地说:“姐夫,这杯,我敬你。谢谢你当初,没有借给我那二十万。”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还是有点辣。
但这一次,回甘悠长。
第8章 五十岁的天空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
我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每天在车间和家之间,两点一线。
那把老藤椅,依旧是我午后小憩的专属宝座。
阳光透过高窗,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五十岁的天空,不高远,也不绚烂,但很踏实,很安稳。就像我脚下这片浸透了机油的水泥地,坚实可靠。
卫东在厂里干得不错。他手脚勤快,人也变谦逊了,老师傅们都愿意教他。前几天,他还自己琢磨着,用废料做了一个小工具,解决了下水道一个老大难的堵塞问题,被后勤处的黄主任当众表扬了。
张兰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她不再为弟弟的前途担惊受怕,周末的时候,卫东和小琴会带着孩子过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一顿饭,说一些家长里短。
那才是真正的,家的味道。
那天下午,车间里一台老机床又闹脾气了,几个年轻工人围着它束手无策。
我走过去,听了听声音,又用手摸了摸轴承的温度,心里大概有了数。
“小刘,把三号扳手和听诊器拿来。”我对徒弟说。
小刘赶忙递上工具。
我把医用听诊器冰凉的探头,贴在机床的外壳上,闭上眼睛,仔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是齿轮磨损不均,有跳齿。”我睁开眼,下了结论,“得拆开,把那组齿轮换掉。”
小刘和几个年轻人都露出佩服的神色。
“师父,您这耳朵,比B超都准。”小刘笑着说。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这不是什么神乎其技的本事,不过是几十年如一日,跟这些钢铁疙瘩打交道,磨出来的经验罢了。
就像那三句关于借钱的话,也不是什么人生真理,不过是吃了亏,见了事,从生活的泥土里,刨出来的土道理。
我们开始动手拆机床。
小刘在一旁给我打下手,他递工具的动作,越来越有默契。
“师父,”他一边擦着零件,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前几天,我一发小,也找我借钱,说要创业。”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说?”
小刘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我就学您,问了他那三句。”
“哦?他怎么回答?”我来了兴趣。
“我问他是救急还是救穷,他说,是想改变命运。我问他还找了谁,他说就找了我一个,因为我们关系最铁。我问他怎么还,他说,等公司上市了,给我原始股。”
小刘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我也笑了。
“那你借了吗?”
“没借。”小刘摇摇头,表情严肃起来,“我跟他说,兄弟,你要是真想干事,我这儿有两万块,你先拿去,不用还。就当我支持你创业。但你要是想拿这钱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对不起,我不能帮你。”
“后来呢?”
“后来他没要我那两万块,也没再提借钱的事。前天他给我发信息,说他去找了份工作,先攒点经验和本钱。他说,谢谢我点醒了他。”
我欣慰地看着我的徒弟。
这个年轻人,不仅学到了我的手艺,也学到了手艺之外的东西。
技术、良心、传承。
我想,这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能留给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
机床修好了,重新启动,发出了平稳而有力的轰鸣声。
那声音,像一颗健康的心脏在跳动,踏实,而充满生命力。
我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又坐回到我的老藤椅上。
阳光依旧,尘埃依旧。
我忽然觉得,五十岁,也没什么不好。
它让我看清了生活的本质,让我明白了情义的重量,也让我懂得了,普通人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道理。
有的,只是在一次次的选择和坚守中,慢慢沉淀下来的,朴素的智慧。
就像那三句看似不近人情的话,它问的不是钱,问的是一个人的责任、信用和对生活的态度。
它像一道筛子,帮你筛掉那些虚浮的、经不起考验的关系。
也像一杆秤,帮你称出,谁才是你生命里,真正值得珍惜的人。
我闭上眼睛,靠在藤椅上,心里一片澄明。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的心,已经不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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