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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佩服我爹,在外几十年,老家红白喜事他必随礼,爹去世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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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伟,你三叔公家的大孙子,下个月十八号结婚,你记得把礼钱转给我。”

我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熟稔。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季度报表,一个头两个大,听到这话,捏着眉心的手指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哪个三叔公?”我有点走神。

“就你小时候回村,给你揣了一兜炒花生的那个,住村东头,忘啦?”

我怎么可能记得。我脑子里飞速旋转,试图从尘封的记忆里扒拉出这么一号人物,但结果是白费功夫。对我来说,老家那些亲戚,就是一个个模糊的称谓,像一个个需要定期维护的账户。

“爸,我跟他都不熟,这礼还有必要随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商量,而不是质问。

“话不能这么说,人情往来,就是你来我往才热乎。你在外面是大城市的人,但根在这里,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说我们老李家的人忘了本。”

又是这套说辞。

我叹了口气,点开手机银行:“随多少?”

“你看着办吧,我跟你妈商量的是一千,你出个八百或者一千都行,心意到了就成。”

我点了转账,输入一千,备注“三叔公孙子结婚”,然后把截图发给了我爹。

电话那头传来我爹满意的“嗯”声,又照例嘱咐我几句注意身体,别太累,才挂了电话。

我靠在办公椅上,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心里头有点说不出的憋闷。

我叫李伟,三十五岁,在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经理。我和我老婆小林,都是从外地考到这里,一路打拼,好不容易才算扎下脚跟。我们买了房,背着三十年的房贷;孩子刚上小学,每个月的兴趣班、补习班费用就够一个普通白领的工资了。

生活就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我们每天都在飞速运转,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我爹,李建国同志,是我心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年轻时也是第一批外出务工的农民,在建筑队里扛过水泥,扎过钢筋,一辈子勤勤恳恳,把我供出来。他身上有那一代人最典型的特质:吃苦耐劳,又格外看重乡情和脸面。

自我有记忆起,我爹就有一个深棕色封皮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人名和数字。

张家盖房,三百。

李家嫁女,五百。

王家老人走了,四百。

那个本子,就是我们家在老家的人情账本。

几十年来,无论我们家境如何,哪怕是手头最紧的时候,老家传来的红白喜事,我爹的礼金从没断过。小时候我不懂,只觉得我爹真大方。长大后,尤其是我自己开始挣钱养家,我才慢慢觉得,这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那些亲戚,很多我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面,有的甚至连名字和人都对不上号。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人情”和“脸面”,每年都要支出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跟老婆小林提过这事,她也是一脸的不理解。

“你爸也真是的,这钱花得有什么意思?又不能当饭吃,人家回头就把你忘了。”小林一边给女儿削苹果,一边说。

“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我无奈地摊摊手。

“这不是面子的问题,这是价值观的问题。咱们在上海,同事朋友之间,除非关系特别铁,否则谁会这么搞?大家都很忙,时间精力都宝贵,哪有空去维系那么多无效社交。”

小林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是啊,无效社交。这四个字,精准地概括了我对父亲这种行为的定义。

在我们这个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里,一切都讲究效率和回报。我的人脉圈子,是我的同事、我的客户、我的合作伙伴。我们之间的往来,大多基于明确的利益交换和价值对等。

而我爹那个本子上的人情,对我来说,就是一笔笔只出不进的坏账。

我曾试图跟我爹沟通。

有一次,又是一个我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家有事,我借着酒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我爹说:“爸,您这人情账本,是不是也该更新换代了?现在都用大数据管理了,您这套老黄历,投资回报率太低了。”

我爹当时正在小酌,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他放下酒杯,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小伟,你是不是觉得,爸花的这些钱,都是冤枉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心虚。

“你就是那个意思。”他打断我,“你觉得你在上海站稳脚跟了,出入都是写字楼,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就瞧不上老家这些泥腿子亲戚了,对不对?”

“爸,我真没有……”

“你听我说完。”我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你说的什么大数据。我就认一个理,人活一辈子,不能当一座孤岛。你在外面风光,那是因为家里这片岸还在。哪天要是起了风浪,你得有个能回头的地方。”

“咱们家,从你爷爷那一辈起,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乡里乡亲的帮衬。你小时候发高烧,半夜三更,是你三叔开着拖拉机送我们去镇上医院的。你上大学那年,学费差两千块钱,是我厚着脸皮找你四伯借的。这些事,你都忘了?”

我沉默了。

那些陈年旧事,他不说,我几乎都快忘了。

“爸记着这个账本,不是为了图什么回报。就是为了记着一份情,为了告诉自己,我们老李家的根在哪里。钱花了,可以再挣。情分要是断了,那可就真断了。”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

我知道我爹是为我好,但我依旧无法从心底里认同他的做法。

时代不同了,我认为。他的那套生存法则,在他那个年代或许是至理名言,但在我这里,已经有些水土不服。

我依旧会在他的要求下,给老家转去一笔笔的礼金。但我心里,始终把它当成一种无奈的义务,一种为了维持父子关系和谐而必须支付的“情感税”。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我对父亲行为的不解和妥协中,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天,一个电话,将我所有的平静和自以为是,击得粉碎。

01

那天下午,我正在跟一个重要的客户开视频会议。

项目到了关键阶段,双方为了几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我全神贯注,引经据典,正说得口干舌燥,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是老妈的电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妈很少在我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她知道我忙。这个时间点打过来,通常没什么好事。

我跟客户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捂着听筒,走到会议室外。

“喂,妈?”

“小伟……你快回来……你爸……你爸他出事了……”

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妈,你别急,慢慢说,我爸怎么了?”

“他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现在……现在在县医院抢救……”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晃。

我冲回会议室,语无伦次地跟客户道歉,说家里有急事,会议必须中断。也顾不上看对方是什么表情,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就往外冲。

我一边开车往高铁站赶,一边给我老婆小林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小林,我爸……出事了,从工地上摔下来了,正在抢救。”

小林也蒙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才传来她慌乱的声音:“怎么会这样?严重吗?你现在在哪?”

“我正在去高铁站的路上,你……你先别慌,在家等我消息,照顾好乐乐。”

挂了电话,我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在城市的车流中穿梭。窗外繁华的街景飞速倒退,我却什么都看不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一点。

我爹今年六十二了。

我大学毕业后,不止一次跟他说,别去工地上干了,年纪大了,太危险。他总说自己身体好,闲不住,在家待着浑身难受。再说,还能再挣几年,给我减轻点负担。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房贷,心疼孙女的学费。

我总以为,日子还长,等我再过几年,手头宽裕了,就把他接来上海,好好享享清福。

我从没想过,“意外”这两个字,会以如此迅猛和残酷的方式,降临到我们家。

我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票,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坐在座位上,双手交握,手心里全是冷汗。我一遍遍地回想我爹的样子,他的唠叨,他的固执,他那个深棕色的账本……

我发现,我对他,其实了解得很少。

我只知道他是我爸,是我人生的靠山。可这座山,如果真的倒了,我该怎么办?

02

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急救室门口的红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头发凌乱,双眼红肿,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看到我,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抓住我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伟,你可算来了……你爸他……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我扶着我妈,感觉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急救室门口,拦住一个匆匆走出的护士。

“护士,请问一下,李建国的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你是病人家属?还在抢救,颅内出血,多处骨折,失血过多,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了。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四个字,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来回地割。

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我和我妈守在急救室门口,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是煎熬。

凌晨三点,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一脸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命是暂时保住了。”医生说,“但是,还没脱离危险期。接下来七十二小时是关键。而且,就算挺过来,后续的治疗和康复,也是一个漫长且花费巨大的过程。”

我悬着的心,刚放下一点,又被“花费巨大”四个字给提了起来。

“医生,大概需要多少钱?”

医生看了我一眼,报出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让我瞬间感觉呼吸都困难了。

那是我和我老婆小林,不吃不喝,也要攒好几年的钱。

我爹被转入了ICU,我们家属不能进去探视,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一眼。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各种仪器“滴滴答答”地响着。曾经那个在我眼里像山一样结实的男人,此刻,却如此脆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我妈看了一眼,就捂着嘴,泣不成声。

我把她安顿在医院附近的旅馆,她哭累了,睡了过去。

我一个人坐在旅馆房间的地板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烟雾缭绕中,我开始盘算钱的事情。

我和小林的积蓄,加上我手头的一些理财产品,全部变现,也才勉强凑够第一期的手术费。

后续的治疗费,康复费,护理费……就是一个无底洞。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在上海的那些朋友和同事。

我自认为,我在上海混了这么多年,人缘还算不错。平时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称兄道弟,张口闭口都是“有事你说话”。

现在,是真的有事了。

我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一个平时关系最好的哥们儿,张伟。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城市打拼,感情一直很好。

我编辑了一条信息,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问他能不能先周转几万块钱。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过了一个小时,他才回过来:“兄弟,真不巧,我老婆刚看中一个学区房,我们把所有钱都投进去了,还借了不少外债,现在实在是拿不出来。你爸这事,我精神上支持你,一定要挺住。”

看着“精神上支持你”这几个字,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死心,又找了几个平时自诩为“铁哥们”的同事。

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

“小伟啊,真对不住,我上个月刚买了辆车,贷款还没还完呢。”

“不好意思啊李经理,我孩子报了个国外的夏令营,刚交了十几万,手头也紧。”

“要不,你在公司的互助平台上申请一下试试?那个流程可能有点慢,但多少能解决一点。”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靠在墙上,感觉一阵阵地发冷。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现代化的,高效的人脉圈子。

大家都很客气,很礼貌,很会表达同情和关心。

但一谈到钱,就都变成了最精明的计算器。他们会迅速评估风险和回报,然后用最体面的方式,拒绝你。

我不是说他们不对。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难处。我没有资格去道德绑架任何人。

我只是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曾经嘲笑我爹,觉得他花钱维系的那些农村人情,是“无效社交”。

现在看来,我这些所谓的“有效社交”,在真正的风浪面前,才是不堪一击。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我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价值观,产生了怀疑。

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陌生的旅馆里,面对着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和冷冰冰的手机屏幕。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孤独。

我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

03

在医院待了三天,我爹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但依然没有脱离危险。

医生找我谈话,意思是后续的治疗方案有两种,一种保守,花费少一点,但效果不确定;一种积极,用进口药,做最好的康复治疗,但费用也是个天文数字。

“家属自己决定。”医生把选择题抛给了我。

我没有丝毫犹豫。

“用最好的。”

钱没了可以再挣,我爸只有一个。

可是,钱从哪儿来?

我焦头烂额,嘴上起了一圈燎泡。小林把家里的积蓄都转给了我,又跟她娘家借了些,但还是杯水车薪。

我甚至想到了卖房子。

那是我和小林奋斗了近十年,才换来的安身之所。如果卖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又得回到租房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女儿的学籍怎么办?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妈突然对我说:“小伟,要不,你回家里一趟吧。”

“回家干嘛?”我不解。

“把你爸那个记账的本子拿来。”

“拿那个干嘛?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人情往来?”我有点不耐烦。

“你别管了,你拿来就是了。”我妈的语气很坚持。

我拗不过她,只好开车回了一趟几十公里外的老家。

家还是那个家,一个普通的农村小院。因为好几天没人住,院子里落了些树叶,显得有些萧条。

我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陈旧木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爹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书桌。

那个深棕色封皮的笔记本,就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把它拿出来,抽屉里还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本子很厚,封皮的边角都磨损了,看得出经常被翻动。

我随手翻开一页。

上面的字迹,是我爹那手算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的字。

“2008年3月,邻村王二柱家,儿子考上大学,随礼500元。”

后面用小字备注着:“二柱是个实诚人,当年帮我扛过水泥。他儿子有出息,是好事。”

“2010年9月,堂弟李建军家,盖新房上梁,随礼800元。”

备注:“建军小时候总跟我屁股后面跑,他家条件不好,盖个房不容易,多帮衬点。”

“2015年6月,村东头张寡妇家,老人过世,随礼300元,另帮忙抬棺。”

备注:“张寡妇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她男人当年在矿上出事,跟我是工友。”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从九十年代,一直到最近。

每一笔支出的背后,都有一段简短的备注。

这里面,有亲戚,有邻居,有工友,甚至还有一些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冷冰冰的账本。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是我父亲大半个人生的轨迹。

他把他的善意,他的同情,他的处世原则,他朴素的价值观,一笔一笔,全都记在了这里。

他记下的,不是钱,是情。

他所做的,不是我理解的“无效社交”,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为这个家,编织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

我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看着窗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一直自诩为现代都市精英,用“投资回报率”来衡量一切。我以为我比父亲更聪明,更懂得生存法则。

但现在,面对真正的困境,我的“精英法则”失灵了。

而我父亲用一生去践行的“老土法则”,又会怎么样呢?

我拿着那个本子,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决定。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这是我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我把本子揣进怀里,锁上家门,返回了医院。

我对我妈说:“妈,我想回村里一趟,挨家挨户地去走走。”

我妈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亮。

她点了点头:“去吧。你爸常说,做人,得讲良心。”

04

我爹出事的消息,其实早就传回了村里。

但我没想到,会传得那么快,那么广。

我开着车,刚进村口,就看到三叔公站在他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像是在等我。

他看到我的车,连忙迎了上来。

“小伟回来了?你爸……怎么样了?”

“还在ICU,情况暂时稳住了。”我下了车,声音有些沙哑。

三叔公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钱的事,你别愁,咱们大家伙儿一起想办法。”

我心里一暖。

还没等我开口,三叔公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红色的,也有绿色的,票面很旧,看得出是攒了很久的。

“这是两千块钱,你先拿着。我知道不多,但你三叔公也就这点能耐了。”他把钱硬塞到我手里。

我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鼻子一酸。

这就是我爹电话里说的,我小时候给我揣了一兜炒花生的三叔公。

我甚至都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可他还记着我。

“三叔公,这钱我不能要……”

“拿着!”他眼睛一瞪,“你爸当年,在我家最难的时候,二话不说就借了三千块钱给我们周转。这份情,我们家记一辈子!现在你们家有难了,我们能看着不管?”

我拿着那两千块钱,感觉沉甸甸的。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拿过的最重的钱。

告别了三叔公,我按照账本上的地址,开始一家一家地走。

我去的第一家,是李建军家,我爹的堂弟。

他家的房子,是村里盖得最气派的小洋楼。见到我,他二话没说,把我拉进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哥,这里面有五万块钱,密码是你大伯的生日。你先拿去用,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愣住了。五万,这不是个小数目。

“建军,这太多了……”

“哥,你跟我还客气啥?”他红着眼圈说,“当年要不是大伯拉我一把,带我出去干工程,又借钱给我盖房子,我哪有今天?大伯现在躺在医院里,我出点力是应该的。你放心,工地上我给你盯着,工程款我一分不少地给你结回来。”

我这才知道,我爹摔下来的那个工地,就是建军承包的。

从建军家出来,我又去了王二柱家。

王二柱的儿子,就是当年考上大学,我爹随了五百块钱礼的那个。如今,他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技术骨干了。

他正好休假在家,听说了我爹的事,也是唏嘘不已。

他拿出了十万块钱。

“小伟哥,这钱你一定要收下。当年要不是大伯那五百块钱,我可能连去大学报到的路费都没有。我爸妈都是农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从小就告诉我,做人要知恩图报。大伯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有机会报答。现在,正是我该出力的时候。”

他说,他已经联系了省城最好的脑科专家,随时可以把我爹转过去。

我站在他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看着这个比我小几岁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我去了一家又一家。

有我爹的工友,有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有村里的邻居。

他们有的,拿出了几千;有的,拿出了几百;还有的,家里实在困难,就提了一篮子鸡蛋,或者一袋子自己种的蔬菜,硬要塞给我妈。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拉着我的手,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

“孩子,你爸是个好人啊。有一年下大雪,我家房顶塌了,是你爸第一个带着人来帮忙修的。这钱不多,你拿着,给你爸买点营养品。”

我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手里拿着的钱越来越多。

这些钱,每一张,都带着温度。

它们背后,是一个个具体的故事,是一份份沉甸甸的情义。

我终于明白,我爹那个账本上记下的,根本不是什么“人情债”。

那是一颗颗善良的种子。

他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不问回报地,把这些种子撒了出去。

如今,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这些种子,都长成了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

那天晚上,我回到医院,把一个装满了现金的布袋子,放在了我妈面前。

我妈看着那袋子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抹着眼泪。

我把白天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

讲到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妈,我以前总觉得爸傻,觉得他做的都是没用的事。我现在才明白,我才是最傻的那个。”

我妈拍了拍我的手,说:“你爸这辈子,没啥大本事,但他活得明白。他总说,钱是冰的,人心是暖的。把钱花在暖人心的事上,什么时候都不亏。”

是啊,人心是暖的。

这句话,在那个寒冷的冬夜,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看着ICU里,依旧在昏迷中的父亲。

我在心里对他说:爸,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用一生守护的这个家,现在,轮到我来守护了。

05

在凑齐了足够的钱之后,我立刻办理了转院手续。

在王二柱儿子的帮助下,我们很顺利地将父亲转到了省城最好的医院,请了最权威的专家进行会诊。

新的治疗方案很快确定下来,手术也安排上了。

手术前一天,我签下了一大堆文件,每一张都像是一份生死的契约。

主刀医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看起来很儒雅的教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你父亲的求生意志很强,这是个好现象。”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

那八个小时,我和我妈,还有一些从老家赶来的亲戚,就守在手术室外。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只有压抑的沉默和此起彼伏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亲教我骑自行车的画面,一会儿是他送我上大学时,在火车站站台上的背影,一会儿又是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那么深刻地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的重量。

我害怕。

我害怕手术室的门打开后,等来的是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手术室的灯,灭了。

门开了。

主刀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

“手术很成功。”

他说,“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听到这句话,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我妈和几个亲戚,则喜极而泣,抱在一起。

那一刻,走廊里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背景。我只觉得,窗外的阳光,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

父亲被推出了手术室,转入了重症监护室继续观察。

虽然还处于昏迷状态,但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漫长的等待和康复。

村里的人,依旧在用他们的方式,关心着我们。

三叔公几乎每天都会打来一个电话,问问我爹的情况。

建军堂弟那边,工地的工程款,一分不少地结清了,还额外多给了一笔钱,说是工伤赔偿和慰问金。

王二柱的儿子,隔三差五就来医院探望,帮我们处理了很多专业上的事情。

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乡亲,他们会托人捎来自己家养的鸡,种的菜。

我的手机里,每天都会收到很多条微信,内容都差不多:“小伟,别担心,有我们呢。”

我的妻子小林,也带着女儿从上海赶了过来。

她看到眼前的一切,也受到了很大的触动。

她私下里对我说:“李伟,我以前,是不是错怪你爸了?”

我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不,是我们都错了。我们以为自己看懂了世界,其实,我们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还没学会。”

小林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这是我全部的积蓄,还有我找我爸妈、我哥嫂凑的,一共二十万。我知道还是不够,但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看着她,眼眶发热。

这段时间,我忙着照顾父亲,公司那边,请了长假。项目落下了,奖金泡汤了,甚至连工作能不能保住,都是个未知数。

但我一点都不慌。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背后,站着我的家人,站着我的妻子,还站着那一大群,被我父亲用一辈子去“投资”的,朴实而善良的乡亲。

他们共同为我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让我在面对人生最大的风浪时,没有被击垮。

半个月后,父亲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能认出我,能认出我妈。

他看到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因为气管切开,发不出声音。

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我握住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那只曾经无比宽厚有力,为我撑起一片天的手。

“爸,你醒了就好。别担心,一切有我。”

06

父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从只能吃流食,到可以喝一点粥。

他能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还很虚弱,断断续续。

他醒来后,问我的第一句话是:“花了……多少钱?”

我告诉他,让他别担心钱的事,安心养病。

他却很固执,一定要问个明白。

我只好把村里人自发捐款,建军堂弟和王二柱儿子大力帮忙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声音沙哑地说:“我这辈子……值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小伟,等我出院了,你把那个本子拿来,咱们得把账……记清楚。谁家送了多少钱,送了什么东西,都得记下来。这份情,咱们以后,要加倍地还。”

我点点头:“爸,我知道。”

那一刻,我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心里对他那个账本,再也没有了任何不解和抵触。

我甚至有了一种冲动,想把这个“传统”,延续下去。

不是为了什么回报,就是为了记住那些,在我们最难的时候,向我们伸出过援手的人。为了记住,人与人之间,最纯粹,最温暖的那份情义。

父亲的康复之路,很漫长。

因为脑部受过伤,他的左半边身体,行动有些不便,需要做大量的康复训练。

那段时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陪着他,像教小孩子一样,教他重新走路,重新拿筷子。

他很要强,也很努力。

康复训练很痛苦,他每次都疼得满头大汗,但从来没喊过一声。

有一次,他练习走路,没站稳,摔倒了。

我赶紧去扶他。

他摆摆手,自己挣扎着,扶着墙,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我,咧开嘴,笑了笑。

“你看,你爸……还没倒。”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是啊,我的父亲,这个在我眼里像山一样的男人,他没有倒。

他只是累了,需要歇一歇。

等他歇好了,他依然是那座,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山。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暖洋洋的。

我们办好手续,建军堂弟开车来接我们。

村里来了很多人,把医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手里,都提着东西。

看到我爹被我从轮椅上扶下来,虽然走路还有点跛,但精神头很好,大家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三叔公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我爹的肩膀:“建国,好样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爹看着眼前的乡亲们,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拱手作揖。

回到家,院子里已经摆好了酒席。

大家说,这是给我爹“冲喜”,去去晦气。

那天,我们家的小院,比过年还热闹。

大家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说着家长里短。

我坐在父亲身边,给他夹菜。

他看着满院子的人,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各位乡亲,各位兄弟……”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李建国,今天能从鬼门关里爬回来,全靠大家伙儿的帮忙。这份恩情,我李建国,还有我儿子李伟,我们全家,记一辈子!”

“大恩不言谢,都在酒里了!”

说完,他仰起头,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院子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我看着父亲微红的脸庞,和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我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我的父亲。

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固执的,爱面子的,花钱大手大脚的父亲。

而我没有看到的,是他那颗金子般的心,和他用一生去践行的,朴素而伟大的道义。

07

父亲出院后,身体恢复得不错。

虽然不能再干重活了,但生活自理,已经没有问题。

家里的生活,也渐渐回到了正轨。

我回到了上海,继续我的工作。幸运的是,公司还算人性化,保留了我的职位。

只是,我的心态,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工作上。

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我每周都会给我爹妈打一个视频电话,听他们说说村里的新鲜事。

我爹的那个账本,被我用手机拍了下来,存在了云端。

他年纪大了,眼睛花了,记不清了。现在,换我来帮他记。

老家再有红白喜事,不用他开口,我会主动问他,然后把礼金转过去。

小林也变了。

她主动加了很多老家亲戚的微信,建了一个家族群。逢年过节,她会在群里发红包,跟大家互动。

她还说,等女儿放暑假了,就带她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让她也接接地气,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有一天,我爹在视频里,突然对我说:“小伟,三叔公家的那个大孙子,就是你之前转钱的那个,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你看,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我笑了。

“爸,这事我记着呢,早就准备好了。”

我点开手机,给他看我买的婴儿礼盒和转账记录。

我爹在视频那头,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我儿子,长大了。”

挂了视频,我靠在阳台上,看着上海的万家灯火。

我想起我爹的那句话:“人活一辈子,不能当一座孤岛。”

以前,我觉得这句话很土。

现在,我却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智慧的一句话。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孤岛。

我们被亲情,被乡情,被各种各样的人情,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这些连接,在平时,可能看起来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累赘。

但当风浪来临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最坚固的锚,让我们不至于被巨浪吞噬。

我很佩服我爹。

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勤勤恳恳,不计得失,为我织就了一张巨大的人情之网。

这张网,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牢牢地托住了我。

现在,他老了。

轮到我,来继续修补和编织这张网了。

我会把它,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因为我知道,这,才是我们家,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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