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开春,我蹲在自家屋檐下磨刨刀,木柄被父亲用了二十年,包浆亮得像块老玉。村口的韦大江扛着锄头路过,远远就喊:“韦德胜,你那刨子磨得再利,也刨不出大学文凭!”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没搭话,只把刀刃在青砖上蹭出“沙沙”作响。昨夜里,我刚偷偷在煤油灯下填了高考报名表。
我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木匠,我初中毕业后就跟着他学刨木头,刨花卷起来像绵羊尾巴,村里人都喊我“小木匠”。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给邻村李家打婚床,刨子停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可一看自己那本皱巴巴的初中毕业证,又把念头掐灭了。人家考大学的都是高中生,我一个连高中课本都没摸过的,凑啥热闹?
直到1978年春天,大队来了个姓张的工作队队长,是个年逾五旬的男子,独自住在大队部旁边的一间泥瓦房里。那天我去帮他修门板,听见他在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站在门口听得入了神。
张队长回头看见我,笑着问:“小伙子,喜欢这个?”
我红着脸点头,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翻出一摞课本:“这里有些高中课本,你要是想学,拿去看。”
那天晚上,我把课本藏在刨子底下,等爸妈睡熟了,就点上煤油灯啃书。
数学里的勾股定理像天书,我就拿木尺在木板上画;历史年代记不住,我就刻在刨子把上......
可没几天,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拿着课本往地上一摔,木柄“啪”地砸在青砖上:“学这些有啥用?刨木头才是正经事!”
我捡课本时,指节被木刺扎了,血珠滴在“三角函数”那页,晕开一小片红。
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事,闲言碎语像春风里的柳絮,飘得满村都是。
坐在村口老榕树下纳鞋底的吴婶,见我路过就故意提高嗓门:“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刨木头的命,偏要去攀高枝,小心摔下来连木匠活都没得干!”
有一次,我去供销社买煤油,售货员笑着打趣:“小木匠,这是要考状元啊?”
旁边的人都笑,我攥着油瓶的手都在抖,煤油洒了半瓶在裤腿上,冰凉刺骨。
那天我淋着雨回家,走到河边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水里,又瘦又小。
我蹲在河边哭,眼泪掉进水里,惊走了一群小鱼。哭完了,我摸出藏在怀里的笔记本,那是张队长塞给我的,里面记着重点公式。我把笔记本塞进裤腰,咬着牙往家走:就算只剩这个,我也得学下去。
五月的一天,我正在刨木板,韦大江跑来说:“韦德胜,高考报名最后一天了,你还去不去?”
我手里的刨子停了,心里像有只兔子在跳。父亲从屋里走出来,扔给我五块钱:“去报名吧,要是考不上,就安安心心跟我刨木头。”
我捏着钱,眼泪差点掉下来,那是父亲攒了半个月的工钱。
报名那天,招生办的老师看了我的初中毕业证,皱着眉头说:“初中学历不能报名!”
我急得直跺脚,说我自学了高中课程,可老师就是不答应。
我蹲在招生办门口哭,正好遇到张队长,他回到县城中学教书了。张队长跟老师说了半天,又把我的笔记本拿给老师看,老师终于松了口:“那就先报上,能不能考再说。”
离高考只剩两个月了,张队长把我安排在县城中学的传达室住,让我跟着毕业班学生听课。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书,晚上等学生都走了,就在传达室的桌子上做题。
有一次数学老师留了道难题,我做了整整一夜,天亮时终于算出来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见自己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高考前三天,我回村里拿东西,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韦大江蹲在门槛上。他递给我一个布包:“我阿妈让我给你的,里面是煮鸡蛋。”
我打开布包,里面有六个鸡蛋,还有一张纸条,“好好考,别听村里人瞎咧咧。”
我捏着鸡蛋,心里暖烘烘的,原来村里人也不是都看我笑话。
高考那三天,天特别热。我穿着父亲新买的的确良衬衫,走进考场时,手心里全是汗。
考语文时,看到作文题是“将《第二次考试》改写成《陈伊玲的故事》”,我想起了在家看书的日子,想起了父母辛辛苦苦劳作的样子,笔不停地写,眼泪滴在作文纸上,我赶紧用袖子擦掉。
考完试,我回到村里,继续跟父亲刨木头。村里人问我考得咋样,我都说“不咋样”。其实我心里没底,夜里总梦见自己落榜了,醒来时枕头上全是汗。
七月底的一天,高考成绩下来了。我揣着忐忑的心去了县招生办查看,招生办的老师看了看我说:“韦德胜,全县文科第二名!”
我愣了半天,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老师把成绩单递给我,我看见上面写着“总分363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拿着成绩单跑回村里,一路上喊着:“我考上了!我考上重点大学了!”
村里人都出来看,韦大江跑过来抱着我:“韦德胜,你真行!”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新刨子,递给我说:“这个给你带着,到了大城市,要是想家了,就刨刨木头。”
我接过刨子,看见木柄上刻着“不忘初心”四个字,那是父亲连夜刻的。
九月初,我背着行李去上学报到。火车开动时,我看见父亲站在月台上挥手。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眼泪不停地流,我想起了七个月前,自己还是个被人嘲笑的小木匠,如今却要去大城市读大学。
火车越开越远,我摸出怀里的刨子,木柄被我摸得发亮。我知道,这把刨子不仅刨过木头,还刨开了我人生的路。那些曾经的嘲笑和质疑,如今都变成了祝福和鼓励,就像老教授说的:“只要肯努力,木刨子也能刨出大学梦。”
到了大学,我把刨子放在宿舍的书架上。同学们问我这是什么,我笑着说:“这是我父亲给我的礼物,是它陪我考上大学的。”
后来我才知道,张队长为了让我报名,特意去找了县教育局的领导,说了我很多好话;父亲为了给我凑学费,偷偷去镇上的砖瓦厂打零工,做了一个月,肩膀都磨破了。
现在想起1979年的夏天,我还能闻到煤油灯的味道,摸到刨子上的木纹,感受到那些温暖的瞬间。其实人生就像刨木头,不管遇到多硬的木头,只要坚持刨下去,总能刨出光滑的木板;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坚持自己的梦想,总能实现它。
退休后,我常常回到村里,村长让我给孩子讲讲当年的事。我拿出那把旧刨子,对孩子说:“当年村里人都说我痴心妄想,可我就是不服输。你要记住,只要肯努力,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孩子点点头,接过刨子,像当年的我一样,摸了摸木柄上的“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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