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成化年间,京城里有这么个老太监,姓刘,单名一个安字。刘安今年六十有三,在司礼监当差,虽说品级不高,可宫里头大大小小的太监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刘公公”。
这刘公公有个怪癖,不论走到哪儿,怀里总揣着个绣花绸布包。有人好奇问起,他只笑笑:“老伙计了,离不得身。”
这年冬天特别冷,紫禁城的红墙都冻得发白。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刘安奉命去给皇上送批红好的奏折。走过金水桥时,忽然听见桥洞底下传来细微的呜咽声。
刘安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那声音又没了。他摇摇头,以为自己老了耳背,正要继续往前走,呜咽声又传来了,还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声响。
老太监跺跺脚,终究绕到桥洞下。这一看不得了,雪堆里蜷着个半大孩子,约莫十二三岁,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眼看就要没气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刘安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袍裹住孩子,一把将他抱起,快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回到住处,刘安忙生起炭火,煮了姜汤,一勺勺喂给孩子。直到后半夜,孩子总算缓过劲来,哇的一声哭出来。
“莫哭莫哭,”刘安拍着孩子的背,“你叫啥名?咋在桥洞下挨冻呢?”
孩子抽抽搭搭地说,他叫二狗,河北人,家里闹饥荒,爹娘都饿死了,他跟着同乡来京城讨生活,结果走散了,无处可去。
刘安长叹一声:“也是个苦命人。这样吧,你先在我这儿住下,等开春了再做打算。”
二狗扑通跪下就要磕头:“谢公公救命之恩!”
刘安连忙扶起他:“可使不得!在这宫里头,膝盖可不能这么软。”
从此二狗就在刘安屋里住下了。这孩子机灵勤快,把刘安伺候得妥妥帖帖。老太监无儿无女,渐渐地,就把二狗当亲孙子般疼爱。
转眼到了年三十,宫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刘安当完值回来,见二狗正盯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绸布包看。
“好奇这里头是啥?”刘安笑道。
二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刘安小心地解开绸布包,里头是个木盒子,打开木盒,红绸衬底上躺着一排亮闪闪的银针,长的短的有十几根,旁边还有个小皮囊。
“这是...”二狗眨眨眼。
“这是咱家吃饭的家伙,”刘安抽出一根中号银针,在烛光下转了转,“针灸用的。”
二狗惊讶地张大嘴:“公公还会医术?”
刘安呵呵一笑:“早年学过些皮毛。在这深宫里头,会点医术不吃亏。”说着指指自己的胸口,“尤其是咱们这些少了家伙事的,年纪大了,这儿经常会闷痛,扎几针能舒服不少。”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喊:“刘公公,不好了!张贵妃突发急症,胸口疼得打滚,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皇上发大火了!”
刘安脸色一变,立即起身:“我这就去。”
二狗忙问:“我也能去吗?”
刘安犹豫片刻,点点头:“帮我拿着针盒。”
来到贵妃寝宫,只见一群太医跪在地上,皇上气得脸色铁青。床榻上,张贵妃痛苦地蜷缩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一群废物!”皇上怒吼,“连个心痛都治不好!”
刘安上前行礼:“皇上,老奴或许能试试。”
皇上皱眉:“刘安?你懂医术?”
“略知一二。”刘安恭敬道,“贵妃这症状,老奴见过类似的。”
皇上摆摆手:“快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了。”
刘安让二狗递过针盒,取出一根长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轻轻扎入贵妃手腕内侧。说也神奇,针刚进去,贵妃的呻吟声就小了些。
接着,刘安又在贵妃脚背、耳后各扎了几针。不到一炷香功夫,贵妃的呼吸平稳下来,脸色也红润了,竟慢慢睡着了。
皇上又惊又喜:“刘安,你还有这本事!怎么早不说?”
刘安躬身道:“老奴这点微末技艺,不敢在太医面前卖弄。”
皇上龙颜大悦,当即赏了刘安白银百两,还特许他以后可以私下为宫人看病。
从此,刘安在宫里的地位更不一样了。不光太监宫女,就连一些低阶嫔妃有个头疼脑热,也悄悄来找他针灸。
二狗跟着刘安,不仅学了些针灸,还见识了皇宫里形形色色的人。他发现,刘安看病有个规矩——对太监宫女分文不取,对嫔妃官员则酌情收些诊金。
“公公,为啥不收穷苦人的钱呢?”二狗有天忍不住问。
刘安正在擦拭银针,头也不抬地说:“咱们这些没根的人,在宫里互相不帮衬着点,谁还帮咱们?”
开春后,二狗本该离开,但他舍不得刘安,刘安也舍不得他,于是就让他留下做了个小火者,负责烧火扫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三年。二狗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刘安却日渐老迈,手开始发抖,眼也开始花了。
有天晚上,刘安把二狗叫到跟前,郑重地将那个绸布包交到他手里。
“二狗啊,我老了,这手扎不了针了。这套针跟了我四十年,现在传给你。”刘安说,“记住,医者父母心,在这深宫里头,银针能救人,也能害人。你要用它救人,万万不可生害人之心。”
二狗重重磕了个头:“公公放心,二狗记住了。”
此后,二狗就接替刘安,悄悄为宫人看病。他聪明好学,又有刘安指点,医术长进很快。
这年冬天,京城突发瘟疫,连宫里都有人染上。皇上下令将患病者全部迁到西苑隔离,派太医轮流诊治。可是疫情越来越重,每天都有尸体被抬出去烧掉。
一天深夜,二狗已经睡下,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两个小太监抬着个奄奄一息的人。
“狗哥,救救小凳子吧!他发热咳嗽好几天了,刚才开始咳血了!”一个小太监哭着说。
二狗一看,病人正是平时常给他们送饭的小凳子。他赶紧让人把病人抬进屋,点灯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这症状明显是染上瘟疫了!
按宫规,发现瘟疫患者必须立即上报隔离。但二狗知道,一旦送去西苑,基本就是等死。
“怎么办?”二狗急得团团转。刘安上月感染风寒,现在还卧床不起,没法问他主意。
突然,二狗想起刘安传给他的一本医书上有记载治瘟疫的针灸之法,但风险极大,稍有差池就可能出人命。
看着小凳子越来越弱的呼吸,二狗一咬牙,取出银针:“拼了!”
他按照医书上的记载,在小凳子胸前、背后扎下十几根银针。每扎一针,他的手都在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最后一针下去,小凳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哇的吐出一大口黑血,然后昏死过去。
两个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狗哥,这...这是...”
二狗也吓傻了,扑通跪在地上,眼泪直流:“我害了他!我害了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怎么回事?”
是刘安!老太监撑着根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门口。原来他被吵闹声惊醒了。
二狗哭着把经过说了一遍。刘安艰难地走到床前,看了看小凳子的情况,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突然眼睛一亮:“傻孩子,你成功了!”
二狗愣住了:“可是他都昏死过去了...”
“这是排毒反应!”刘安激动地说,“快,再在他脚心扎一针,放些血出来!”
二狗赶紧照做。这一针下去,小凳子的呼吸居然平稳下来,脸色也渐渐好转。
天快亮时,小凳子醒了,虽然虚弱,但烧已经退了。
消息传开,越来越多染病的宫人偷偷来找二狗治病。二狗用刘安传的针灸之法,救活了许多人。
但纸包不住火,这事终于被东厂知道了。厂公曹吉祥亲自带人来到刘安住处,阴沉着脸说:“刘安,你徒弟私治瘟疫,违反宫规,该当何罪?”
刘安把二狗护在身后:“厂公明鉴,二狗是在我的指导下治病救人,要罚就罚老奴吧。”
曹吉祥冷笑:“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统统带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喊声:“皇上驾到!”
原来皇上听说西苑疫情控制住了,有许多宫人是被针灸治好的,特地来查看。
曹吉祥赶紧上前禀报:“皇上,刘安师徒违反宫规,私治瘟疫,臣正要将他们拿下问罪。”
皇上没理他,直接问刘安:“刘安,朕听说你们用针灸治好了许多瘟疫患者,可是真的?”
刘安跪地回道:“回皇上,是老奴的徒弟二狗治的。但方法是老奴传授的,若要治罪,请治老奴一人之罪。”
二狗急忙道:“不!是奴才自作主张,与公公无关!”
皇上看着师徒俩争相顶罪,不禁动容:“起来吧。朕是来奖赏你们的,不是来问罪的。你们治好了这么多人,有功无过。”
皇上当即赏赐了师徒俩,还特许二狗可以正式行医。
事后,刘安对二狗说:“孩子,今天你我都差点没命。在这深宫里,咱们这些没根的人,就像无根的浮萍,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所以切记,万事要谨慎。”
二狗郑重地点点头:“公公教诲,二狗铭记在心。”
然而平静日子没过多久,一场更大的风波来了。
曹吉祥的干儿子曹小宝得了种怪病,双腿麻木,不能行走。请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曹吉祥只好拉下老脸,来请二狗。
二狗仔细检查后,面色凝重:“厂公,曹公子这病是经络阻塞所致,需在腰间施针,但风险极大,稍有差池可能导致终身瘫痪。”
曹吉祥急道:“你就说能不能治吧!”
二狗犹豫地看向刘安。刘安微微点头。
二狗这才说:“能治,但需要连续针灸七天,每天一次。”
于是二狗开始为曹小宝治疗。前六天都很顺利,曹小宝的腿已经有了知觉。第七天,最后一场治疗时,曹吉祥亲自在一旁监督。
二狗全神贯注地施针,就在最后一针即将扎入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二狗手一抖,针扎偏了半分!
曹小宝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曹吉祥暴怒:“好你个二狗!竟敢害我儿!”当即命人将二狗拿下。
刘安跪地求情:“厂公明鉴,这是意外啊!”
曹吉祥一脚踢开刘安:“老东西,滚开!连你一块治罪!”
师徒俩被关进了东厂大牢。刘安年老体弱,很快病倒了。二狗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这天夜里,曹吉祥悄悄来到牢房,对刘安说:“老刘,咱们也是老相识了。只要你让二狗承认是受西厂指使故意害我儿,我就放了你师徒。”
刘安冷笑:“厂公这是要我们师徒做伪证,帮您扳倒西厂?”
曹吉祥皮笑肉不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刘安闭上眼睛:“老奴宁愿死在这牢里。”
曹吉祥恼羞成怒,命人用刑。可怜刘安一把老骨头,哪经得起这般折磨,很快就不省人事。
二狗隔着牢栏看得心如刀割,大哭道:“别打公公了!我认!我什么都认!”
就在这时,牢外传来喊声:“皇上驾到!”
原来皇上听说曹吉祥抓了刘安师徒,特地来查看。一见刘安奄奄一息的样子,皇上大怒:“曹吉祥!谁给你的胆子私自动刑!”
曹吉祥慌忙跪下:“皇上,他们害了小宝...”
皇上冷笑:“朕已经问过当时在场的人,明明是个意外!你竟敢滥用私刑!”当即下令将曹吉祥撤职查办。
刘安被紧急送回住处医治,但伤势过重,眼看就不行了。
二狗跪在床前,泣不成声:“公公,都怪我...”
刘安虚弱地摇摇头:“不怪你...这深宫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着,他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那个绸布包,“这银针...传给你了...记住...银针能救人...也能试人心...”
老太监的手突然垂下,闭上了眼睛。
二狗痛哭失声,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也纷纷落泪。大家凑钱为刘安办了后事,葬在了太监专用的恩济庄墓地。
从此,二狗成了新的“刘公公”,怀里总揣着个绣花绸布包。他谨记老太监的教诲,用那套银针救了许多人,也看透了深宫里的世态炎凉。
有人说,紫禁城的红墙之所以那么红,是因为浸透了太多人的心血和眼泪。而在这深宫之中,最懂冷暖的,往往是那些最不起眼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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