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的雨可真大,司令,前沿分队已经列队完毕。”参谋提高嗓门,冒雨在直升机轰鸣旁提醒。傅全有抬头望了一眼被云雾吞没的山脊,向前迈步。几分钟后,他看到的场景令他心头一震:整整三个连,步枪雪亮,军姿端正,却没有一人身着正规军装。
墨脱并不缺忠诚,缺的是通往外界的缝隙。自1962年边境反击战后,川藏边防重新布局,158团第3营长期驻守在这片号称“雪域孤岛”的地方。其他地区早已进入“大军区体制”改革的热潮,这里却依旧靠肩挑背驮完成补给。每年雨季持续七个月,塌方、泥石流时刻封山,传递一封公文往返得用半个月,送一袋大米可能折损两成路粮。
1980年代初,全军统一换发65式常服。新式军装抵达拉萨后,要想再往东南角的墨脱运输,须翻过多雄拉雪山,再趟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运输费用、风险与消耗叠加,后勤部门干脆只给这支“孤岛分队”下发少量作训服,剩余让地方棉布自行裁剪。两年光景,原本的军装被巡逻线的荆棘、冰石、热带蚂蟥联手撕成布条。老班长旺久说:“新兵刚来时还有衣领,半年后只剩袖口。”
傅全有不是没见过艰苦环境,他曾在滇南、川北跑过几乎所有前哨,但300多名战士齐刷刷穿着打补丁的地方布衫,依然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压住情绪,随口问:“上次补给是什么时候?”值班排长答:“今年四月,三头骡子翻山时摔死两头,剩下那头只能驮一半。”一句话,道尽困局。
落座在湿漉漉的竹篾凳上,傅全有拿出随身记录本,记下三个数字:补给周期—100天,损耗率—48%,药品储备—不足三周。旁边政委小声提醒:“司令,部队担心影响整编评比,一直没往上反映得太细。”傅全有合上本子,语气坚定:“条件再差,也得让他们像人民子弟兵的样子。”
巡线路上,雨雾瞬息万变。峡谷深处能听到雅鲁藏布江的轰鸣,水气扑面。战士们步子稳,一把半旧的81杠绑着防水布。走过一段碎石陡坡,傅全有下意识去扶身旁战士,却被对方一句“报告,首长小心脚下”抢先提醒。他深知,这份默契是以多少次摔跤、昏迷甚至牺牲换来的。
当晚在简易营房,傅全有向营里主官摊开地图,用铅笔画了一条弯曲的线:“如果能在波密与墨脱之间硬打通公路,补给问题就不再是问题。”连队参谋摇头:“首长,这段线落差三千米,年降雨量接近五千毫米,过去测绘队都没测出完整坐标。”傅全有反问:“难度大就不做?那战士们怎么办?”
回成都军区后,他一连跑了数个部门——工程兵、交通厅、民航局、科研院所,把从墨脱带回来的残破军装往桌上一摊:“这是共和国边防在线战士的日常,谁能安心?”会上没人再说客套话,工程兵代表当场表态:“首长,如果立项,我们愿出第一批机械手。”
立项批复下达时是1987年初春,文件不到一页纸。要修200多公里公路,并非单纯铺设柏油。高原、峡谷、雨林交织,路要紧贴山体,又得随时跨过瀑布沟。施工队先期投入只有14台推土机、6台挖掘机,大多数时间排险全靠人工。以当时的条件,打一锤炸药得先靠人背马驮把炸药送到山腰,再由爆破手用钢钎探查落石层。
1988年洪峰期提早来临,连续45天的暴雨把刚修好的十几公里路基冲毁。有人算过帐:如果停工,每天损失一百万;如果不停,塌方随时可能吞掉整支班组。修路工人和抽调的边防连队坐在山脚开了一次会,最后敲定“错峰作业”:白天观察山体,夜里趁水势转缓抢点施工。天刚亮,劳累了一夜的工人席地而睡,身上的雨衣和傅全有在墨脱看到的补丁布几乎同款。
有意思的是,这条“生命线”修到第92公里时,四川某研究所新研发的便携式卫星通讯设备运抵工地。操作手荒木试着连线成都军区,信号首次穿透一千多公里山谷,后方听到爆破声和风声,“像大海里的炮竹”,指挥员这样比喻。通讯一通畅,墨脱连队紧跟着接入报话机;第三天,拉萨后勤处就把四大箱药品、七大箱65式常服装上了直升机。
1990年,傅全有再赴墨脱。第一次飞抵时用了一小时,这一次仅用三十五分钟——山谷里多了几处临时起降点。老班长旺久带着新兵列队迎接,整齐的军装肩章在高原阳光下闪亮。傅全有先是扫视队列,随后笑着补上一句:“今天,你们总算像个正规军队了。”旺久回答:“报告首长,像是对得起您第一次来的那句‘军装是尊严’。”
修路终点与外界相连的那天是1993年10月,公路仍以砂石为主,但双向车辆可行。158团在墨脱驻防的补给周期缩短至15天以内,军需、药品、蔬菜包均可常态化运进。有人统计,军装发放率达到100%,破损后能在一月内补齐;战士们终于不用再穿地方布衫站岗。
值得一提的是,公路贯通后迅速带来了两个附加成果:一是边防分队获得了及时情报支援,卫星电话、报话机、无线电正式列装;二是地方百姓的农副产品第一次整车运出,波密辣椒、墨脱石锅被沿江城镇抢购。边疆守备与经济互促的雏形,在这条路上悄悄生根。
2013年,经过多轮加固、扩宽、沥青化,墨脱公路正式对社会车辆开放。旅游旺季时,每天百余辆车穿行于大峡谷,与三十年前的马帮时代判若两世。仍守在老营房的旺久退伍前写下一句话:“路通了,心也通了。”他的原话保存在连队简报,《战士来信》专栏每隔几年都会刊载一次。
有人问,这条路到底值不值得投入几十年?一位参与前期测绘的老工程兵在访谈中笑着说:“要是没这条路,边防连队还穿补丁衣服。衣服不只是布,它是信心。”这句大白话,比任何宏大叙述都要直白。
傅全有后来升任总参谋长。再次回忆墨脱,他提到当年那300名穿着补丁布衫的官兵:“军装是在国家最需要的地方擦亮的,不能让他们的肩章失色。”他没用激昂词汇,却透露了一个军人最朴素的坚持——守边固防,必须让战士拥有体面与底气。
今天的墨脱营区,旗杆下仍保留一套打满补丁的旧军装。新兵宣誓时会轮流触摸那件旧衣服,以此提醒自己:曾有一代人把欠缺的后勤扛在肩上,把祖国的边界刻在脚下。山河无言,布料褪色,可军装所代表的精神从未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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