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京城东南角的运河码头上,天还没亮透就挤满了等着卸货的漕船。船工们吆喝着号子,扛大包的苦力们排成长龙,把江南来的粮米一袋袋运往岸上的粮仓。
张老栓蹲在码头边的石阶上,捧着个粗瓷大碗吸溜着稀粥,眼睛却不住地往漕船上瞟。他是通州码头上干了三十年的老仓吏,今年五十八,再干两年就能回家抱孙子了。这活儿虽说不怎么起眼,可责任不小——每一袋进出仓的粮食都得经他记册画押。
“栓叔,今儿个船不少啊。”年轻的小仓吏李四凑过来,递过半个馍。
张老栓接过来啃了一口,眯着眼说:“漕运衙门催得紧,说是宫里要查粮册,咱们得仔细点,别出了岔子。”
日头升高了,码头上热热闹闹。这时,一艘高大的官船靠了岸,船上跳下几个穿官服的人,为首的四十多岁模样,黑脸膛,高个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哟,刘主事今儿怎么亲自来了?”张老栓忙迎上去行礼。
来的是漕运衙门的刘主事,专管漕粮入库。平日里这些事他交给手下办,自己很少露面。
刘主事摆摆手,脸色不太好看:“宫里催得紧,我来盯着点。老栓,今日这船是扬州来的,共二千石粮,你清点仔细了。”
张老栓连声应着,心里却嘀咕:这刘主事从来不下码头,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粮袋一袋袋扛进仓,张老栓和李四拿着册子一一清点。扛包的苦力中有个叫王大膀的,是码头上的老人儿了,今日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一连撞了好几个人。
“王大膀,你今儿没睡醒是吧?”张老栓笑骂一句。
王大膀勉强笑笑,也不答话,扛起包就往仓里跑。
到了晌午,粮船卸得差不多了。张老核对着册子,眉头越皱越紧。他扯过李四,低声道:“不对劲啊,册上记着二千石,可我瞧着,实际入库的顶多一千八百石。”
李四愣了:“不能吧?咱们可是一袋袋数着的。”
“数是对的上,可分量不对。”张老栓压低了嗓子,“你没觉得今天的包扛着轻快?我刚才特意掂了掂,好些袋子比往常轻了不少!”
两人正嘀咕着,刘主事走了过来:“清点完了吗?册子拿来我看看。”
张老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册子递了过去。刘主事扫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好,没问题就封仓吧。这是入库文书,你们画个押。”说着从袖中掏出早已写好的文书。
张老栓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合规矩啊!历来都是先清点,后写文书,哪有事先写好的道理?
他接过文书仔细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扬州漕粮二千石整,查验无误”。
“刘主事,这...”张老栓刚要说话,却见刘主事眼神凌厉地瞪了他一眼,又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银子,悄悄塞过来。
“老栓啊,你也快告老还乡了,何必那么认真呢?”刘主事声音压得极低,“宫里催得急,差个百十石的不打紧,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张老栓手里攥着那锭银子,心里七上八下。他在码头上干了三十年,从来没出过岔子,眼看就要安稳退休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三个月前,仓库司库赵大人突然暴病身亡,当时传言说是吃错了药,可现在想来,赵大人死前一天还曾私下抱怨,说发现粮册有蹊跷...
张老栓后背一阵发凉。他抬头看看刘主事那似笑非笑的脸,又看看身旁一脸懵懂的李四,最后目光扫过那些粮袋,心里有了计较。
“刘主事说的是,”张老栓忽然笑了,悄悄将银子揣进怀里,“小的这就画押。”
李四惊讶地看着张老栓,欲言又止。张老栓暗中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别作声。
画完押,刘主事满意地走了。张老栓拉着李四到僻静处,低声道:“今晚子时,仓库后门见。”
“栓叔,你真要瞒报啊?这可是杀头的罪!”李四急得直跺脚。
“傻小子!”张老栓瞪他一眼,“我怀疑赵大人的死没那么简单。今晚咱们要暗中查个明白!”
是夜子时,月黑风高。张老栓和李四悄悄摸到仓库后门,却见黑暗中早已等着一人——竟是白日里扛包的王大膀!
“你怎么来了?”李四惊问。
王大膀搓着手,神色紧张:“是栓叔让我来的。栓叔,到底什么事啊?”
张老栓也不解释,只道:“你俩跟我来。”
三人悄悄潜入仓库。张老栓径直走到今日刚入库的扬州粮堆前,掏出一把小刀,麻利地划开一袋粮食。
白花花的大米流了出来,可流着流着,竟露出了别的东西——袋子里只有上面一层是米,下面全是沙土!
李四和王大膀都惊呆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四结结巴巴地问。
王大膀脸色煞白,突然道:“怪不得今天的包扛着轻快!我还以为是自个儿长力气了...”
张老栓又接连划开几袋,情况大同小异——有的袋子上米下沙,有的甚至全是沙土!
“二百石粮食,就这么变成了沙土。”张老栓声音发抖,“好一出偷梁换柱的把戏!”
“是刘主事?”李四问。
张老栓摇摇头:“他一个主事,没这么大能耐。这船上船下,仓里仓外,得多少人配合?扛包的感觉分量不对,仓吏清点疏忽,验收官闭眼过关...这是一张大网啊!”
王大膀突然道:“今日扛包的有几个生面孔,现在想来,他们专拣轻的扛,重的都留给我们这些老人了。”
三人正说着,忽然仓库外传来脚步声。张老栓赶紧吹熄灯笼,拉着两人躲到粮堆后面。
仓库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两个人影。黑暗中,只听一人道:“快点,天亮前得把这些‘特殊’的袋子都挪到西仓去。”
另一人道:“刘主事也忒小心了,哪有人会查这个?”
“闭嘴!赵大人的下场忘了?好好干活,少不了你的好处!”
等那两人搬完袋子离开,张老栓三人才悄悄溜出仓库。
分别前,张老栓严肃地对两人说:“今晚的事,谁也不能说!否则赵大人就是咱们的下场。容我慢慢查探...”
此后数日,张老栓表面上一切如常,暗地里却留心观察。他发现每隔几天,就有一批“特殊”的漕粮入库,又会在深夜被悄悄转移。参与其中的不仅有仓吏、船工,甚至还有漕运衙门的官员。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似乎已经被盯上了。常有陌生人在他家附近转悠,有次下班路上,差点被一辆突然冲出来的马车撞上。
这天傍晚,张老栓正准备回家,却被王大膀拦住了。
“栓叔,我可能惹麻烦了,”王大膀神色慌张,“今天我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有的包特别轻,工头就警告我别多管闲事,还说...还说赵大人就是话太多才遭殃的。”
正说着,李四也急匆匆跑来:“栓叔,我刚才在衙门偷听到刘主事和人说话,好像说要‘处理’掉什么‘老麻烦’...该不会是说你吧?”
张老栓心里一沉,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当晚,他把心一横,对老婆交代了几句后事,悄悄溜出家门,直奔京城西区的一条小巷。那里住着他多年前救过的一个书生,如今已在都察院当御史,名叫周文斌。
周御史听罢张老栓的叙述,震惊不已:“若你所言属实,这岂止是贪墨漕粮,这是欺君大罪啊!但空口无凭,如何取信于人?”
张老栓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我暗中记下的可疑漕船号、入库时间和经手人。还有,西仓第三区的地下室里,藏着那些掺了沙土的粮袋。”
周御史翻看册子,越看脸色越凝重:“涉及这么多官员...此事牵连甚广,需得谨慎。这样,你先在我这里躲几日,我明日就密奏圣上。”
然而,就在当夜,周御史宅邸突然被一群黑衣人包围。幸亏周御史机警,提前让张老栓藏入了密室。
次日清晨,消息传来:通州粮仓失火,西仓第三区烧为白地!同时,漕运衙门传出话来,说是老仓吏张老栓因不满即将被辞退,纵火泄愤,现已畏罪潜逃。
张老栓一下子成了钦犯!
周御史知道这是对手的毒计,一边将张老栓秘密转移至更安全的地方,一边加紧搜集证据。但对方显然手眼通天,几乎所有线索都被切断。
就在周御史一筹莫展之际,张老栓突然想起一个人:“王大膀!他是关键证人!那晚他也看到了掺沙的粮袋。”
周御史立即派人去找王大膀,却发现王大膀已经失踪三天了。据他家人说,那晚出去干活后就再没回来。
事情陷入了僵局。对方布下了天罗地网,不仅销毁了证据,还把所有线索都掐断了。
就在这当口,李四突然通过周御史家的老仆递来一封信:王大膀被关在漕运衙门后院的地牢里!那晚他本想逃出京城,却被抓了回去。
周御史知道时机紧迫,立即面圣,将所知情况和盘托出。万历皇帝震怒,下旨由东厂彻查此案。
是夜,东厂番子突然包围漕运衙门。在一番搜查后,果然在地牢中找到了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王大膀。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直扑刘主事宅邸。
然而刘主事似乎早已得到风声,当东厂的人赶到时,只见他已悬梁自尽,桌上留有一封认罪书,将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案件似乎可以就此了结,但张老栓总觉得不对劲。他恳求周御史让他查看刘主事的“遗物”。
在东厂的库房中,张老栓仔细检查了刘主事的衣物,突然在一件内衫的夹层中,摸到了一块硬物——是半块玉佩!而另外半块,张老栓曾在一次偶然机会中,见过来漕运衙门巡视的某位高官佩戴过...
三个月后,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落下帷幕。漕运侍郎、漕运总督等十几名高官落马,牵连者上百。原来这是一个庞大的贪腐网络,多年来通过漕粮掺假、虚报数量等手段,贪墨白银数百万两。赵大人因发现端倪被毒杀,刘主事不过是这个网络中的一环而已。
秋后问斩那天,张老栓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官员被押赴法场,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沉重。
案子破了,但他三十年的差事也丢了。好在周御史为他争取到了一笔赏银,足以回家乡买几亩薄田,安度晚年。
离京那日,李四和王大膀来送行。王大膀身体已康复,和李四一起在周御史帮助下,在京城开了家小粮店。
运河码头上,漕船依旧来来往往。张老栓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工作了半辈子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栓叔,以后还来京城不?”李四红着眼圈问。
张老栓摇摇头,又点点头:“等你们娶媳妇的时候,我再来喝喜酒。”
船开了,运河水流悠悠,载着老仓吏向着故乡的方向而去。岸上两个年轻人久久挥手,直到船只消失在远处的水雾中。
京城依旧繁华,漕运依旧繁忙,只是阳光下似乎少了几分阴暗,多了几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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