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有一口老井,不知起于何年,青石井沿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它位于村头的老槐树下,是村人汲水、闲谈、歇脚的去处。井水清冽,四季不涸,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
每日清晨,天光微亮,便有挑水的人来了。扁担吱呀作响,水桶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这是村庄苏醒的第一个信号。男人们赤着膊,露出黝黑的脊背,肌肉随着打水的动作起伏。他们将水桶抛入井中,手腕轻轻一抖,桶便满了,再一把一把地拉上来。水花溅在井沿上,很快就被太阳晒干,只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渍。
女人们也来汲水,三三两两,提着木桶,说着家长里短。谁家的媳妇生了娃娃,谁家的老人身子不爽利,谁家的麦子长势好,都在这里传播开去。她们说话时,手里的活计并不停歇,麻利地打水、提水,动作娴熟得像是在跳舞。有时,她们会停下来,撩起额前的碎发,望一望井中自己的倒影,那影子被水波揉碎又聚拢,恍惚间竟有些陌生了。
夏日午后,井台边最是热闹。老槐树投下浓荫,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孩子们光着脚丫在井边追逐嬉戏,被大人呵斥着远离井口,却总是不听。有时,他们会偷偷打上来一桶井水,将西瓜浸在里面。不过一个时辰,西瓜便透心凉了,剖开来,红瓤黑籽,咬一口,甜丝丝的凉意直透心底。
井台也是老人们爱待的地方。他们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从今年的收成说到几十年前的往事,从儿孙的婚事说到国家的政策。有时,他们会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是望着井口出神,仿佛那深深的井水里藏着他们一生的秘密。
我曾问过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这口井有多少年了。老人眯着眼睛,摇摇头说:“我爷爷的爷爷那时,这井就已经老了。”井壁上长满了青苔,滑腻腻的,摸上去冰凉。井绳在石头上磨出的深痕,记录着无数个日出日落,记录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来来往往。
井水甘甜,泡茶最是相宜。村里的老教师最爱用井水沏茶,他说井水中有天地精华,泡出来的茶格外醇厚。每逢傍晚,他都会提着一个搪瓷缸子来打水,然后慢慢地踱回家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茶香随着他的脚步一路飘散。
井台见证过许多悲欢。有迎亲的队伍在这里歇脚,新娘子羞答答地喝一口井水,寓意从此成为这方水土的人。也有送葬的队伍经过这里,亲人们掬一捧井水洒在路上,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井水默默流淌,不言不语,却包容了所有的喜怒哀乐。
这些年,村里通了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安装了水龙头,拧开就有水哗哗地流出来。来井台打水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一些老人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他们说自来水有股子味道,比不上井水甘甜。井台渐渐冷清下来,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井沿上的青苔越发茂盛。
最后一次去看那口井,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井水依然清澈,映着蓝天白云,偶尔有落叶飘下,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我打上来一桶水,双手捧起喝了一口,还是记忆中的味道,清凉中带着一丝甘甜。忽然明白,这口井不仅仅是一口井,它是一个村庄的记忆,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是游子心中永远的乡愁。
井台静默,井水长流。无论走多远,那口老井都在原地等着,井水永远清冽,如同母亲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每一个离家的孩子。(中央民族大学 郑晓冉 王秋韵)
责任编辑:韩璐(EN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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