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语言优美,情感丰盈,意象新鲜,但有时晦涩难解。从阅读角度看,“晦涩”是现代诗最明显的特征之一。然而,这晦涩无论是源于特定的表现方式,抑或对诗之新奇的追求,还是对“何以为诗”的定位,一首好诗不可能仅表现在晦涩,而必须值得深入阅读,让读者在认知与想象的主动参与中,发现晦涩中那复杂的诗意,充裕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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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1930—2017),诗人、剧作家、画家。代表作有史诗《奥麦罗斯》,短诗集《星苹果王国》《仲夏》《阿肯色证言》《白鹭》,散文集《黄昏的诉说》,戏剧集《猴山上的梦》等。199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力量 作者:(圣卢西亚)德里克·沃尔科特译者:西川 生命将不断把草叶砸进土里。 我羡慕这暴力;爱情是铁。我羡慕 碎浪和岩石之间的野蛮的交易,它们之间互相理解。 我甚至可以理解奔跑的雄狮与惊惧的雌鹿之间的约定,她眼中含着某种对恐怖的默许。 我将永远不能理解的是这只野兽,他写下这一切并且自诩为生命的核心。
诗歌细读
力量,一个时而令人昂扬激动,时而又令人恐惧胆寒的词。
力量的出现,意味着生命状态或环境的改变——哪怕是一缕微风吹来,也是如此。
我曾读到过关于力量的一些论述:
“作用的尺度影响是为力量。力量是影响形式的形成。作用的影响越大,力量就越大,这种越大的力量,始终都是以存在的实际形式来发生的。”
又如:“作用的形态是为力。力是物的精神。物变化的呈现是力的发生,物的变化对物的环境的影响就是力的表现,物的变化影响的表现就是力的存在形式,力的存在形象了物的变化,物的变化具体了力的存在。物总是在不停地变化着,这一切的变化就是力的作用,力的生命作用是为生命力。”
通俗点儿说,当一个人无能无奈的时候,也意味着他毫无力量。当一个人能改变某事、某物、某些人的命运的时候,我们可以说他拥有力量。世间有野蛮暴力,有温柔的力量,有爱与恨的力量,也有宇宙自然的伟力。有些力量能让人生,有些力量能使人死,有些力量叫人生不如死,但所有的力量都是联系在一起、彼此影响的,并非毫无关联。
《力量》这首诗的作者德里克·沃尔科特,出生在一个人口仅仅18万、位于加勒比海的岛国圣卢西亚。他是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八十多岁的耄耋之年竟创作了诗集《白鹭》,并以此诗集击败谢默斯·希尼(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等强有力的大诗人,斩获2011年艾略特诗歌奖——可谓是一个充满了力量的诗人。由他来写“力量”,读来别有意味。
“生命将不断把草叶砸进土里”,沃尔科特先声夺人,一行诗概括了天地间一切生灵的宿命。草木萌生、凋敝,来年亦复如是,生生不息、循环往复。一个“砸”字,力量尽现。这是生命的力量,而生命的力量本就包含着死亡的力量:若无死,何来生?
我羡慕这暴力;爱情是铁。我羡慕 碎浪和岩石之间的野蛮的交易,它们之间互相理解。
诗人毫不犹豫地坦白对力量的羡慕之情——“爱情是铁”,它锻造人类,塑造心灵,改变人与人的关系。前有西晋刘越石“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后有大唐白乐天“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化刚强为柔弱、变柔软比金坚,可不就是爆烈之力嘛,古人早就如此慨叹过。力量的变化转换在人类之间是这样,在大自然中,在轰响的海浪和接受蛮力冲击的礁石之间,也是这样。诗人说碎浪和岩石互相理解,盖因浪的力量与岩石的力量在碰撞中并非只是能溅起澎湃壮丽的浪花,而是力的相互作用恰恰都在彼此证明着对方最真实的存在。
难以想象悄无声息消失的海浪和永无一丝风儿掠过的岩石,能有什么动人的美和存在意义——虽然诗人谈论碎浪和岩石,却又远不止是碎浪和岩石的关系。当诗人写到追捕雌鹿的雄狮,竟然说“甚至可以理解/奔跑的雄狮与惊惧的雌鹿之间的约定,/她眼中含着某种对恐怖的默许”。这种说法真的是出人意料,也多不会被充满善良之心的人接受。即将落入狮口的雌鹿会默许雄狮的暴行?显然不会。然而,大自然就是如此,万物自有其天命,狮子捕鹿羊,鹿羊吃草,草木夺大地肥力,凋落腐烂又滋养沃野……如此维持能量流动,平衡生态,生命彼此依存、相互制约,不是雌鹿默许恐惧,实乃是自然之力不可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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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洛·霍默《墨西哥湾流》
短短一首诗,写到这里还没完。整首诗在结尾才真正写到了最可怕的力量,那便是来自自诩为一切的核心、可以超越于宇宙自然规律、自大到荒诞的人。诗人承认自己能够理解爱情中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或说相互磨砺,承认海浪必然地轰击岩石,乃至对动物世界里野蛮的弱肉强食也能够接受,却独独无法理解人的自我膨胀和左右他人命运的行径。
但凡世间之事,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总会有纠正的力量去平衡。肇始于欧洲14世纪的文艺复兴,便是新兴资产阶级、世俗平民阶层在教会势力高压下的反弹。文艺复兴的文学巨匠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有句名言,说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样的说法是对天主教宗教神权毫无遮掩的挑战。文艺复兴运动充分肯定人的价值,解放思想,奠定了近代科学和文明的基础,但同时也在传播过程中发展出对极端个人主义的推崇,乃至对所谓“天才”“超人”的狂热崇拜。诗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诗中以自嘲的口吻直斥这种狂妄自大、无限膨胀的人为“野兽”。不过,即使按照牛顿第三定律,也有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遑论我们人类卑微的认知所远远无法了解的宇宙之力。
其实,初次读到这首《力量》,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老聃《道德经》中最著名的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本无仁爱之心,任凭狮子吞噬雌鹿,碎浪撞击岩石,物物相克相生,并不强行干预。这段取自《道德经》第五章的话,后面紧接的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段话的译文读者可自行搜寻解读,笔者不赘述。沃尔科特这首《力量》仿佛就是对老子这段话的加勒比海版注解,不得不使人去好好反思力量的来处与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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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作者:德里克·沃尔科特,译者:程一身,版本:广西人民出版社 2018年10月。
作者 / 蓝蓝
编辑 / 张进 李阳
校对 /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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