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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时对施蛰存的理解十分单一,以为他仅仅是翻译家和小说家。后来看到他研究诗词的书和关于金石学的文章,才觉得他是一个有多样才华的人物。他的知识结构比较特别,文章中牵涉的古今、域外的审美思想殊多,在诗文方面也有过人之处。他不仅在小说创作方面风格鲜明,也写过新诗,是现代派诗歌的推手之一,这是研究新文学的人都知道的。不过他的旧体诗写得也好,许多年前,朱自清、浦江清、吕叔湘等人都对他的诗作有过不错的评价。
新文学作家中,鲁迅、郁达夫、聂绀弩都是在旧体诗方面颇有成就的人。近来人们谈论施蛰存的渐多,有学者认为就审美的品质而言,施蛰存的旧体诗也很值得一提,其文采与境界虽弱于鲁迅与郁达夫,但历史价值不浅。学界注意他的旧作,可能因那内蕴的多致、弥散的情思自成一格。个人史与社会史都包含其间,不仅带有自传意味,还折射着文学史的斑斑点点,读起来颇多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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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施蛰存。沈建中摄
最近,常丽洁新写了《施蛰存〈北山楼诗〉笺注》,此书凝聚了许多心血,可以说为世人了解施蛰存提供了一幅知识图谱,纵横回旋中,对于古今文化典故颇多心解。我对于旧体诗没有研究,不敢对笺注的细处说出意见,但从中看出文字背后的心史与时代语境,感叹诗人的学养之深,也领略到民国以来文化风云的变化。看一个作家是厚是薄,旧体诗的功夫确可以说明问题。
施蛰存一生坎坎坷坷,但内心总有一片平静之所。看他的《浮生杂咏》便能够感受到旧岁的风风雨雨。他自幼便有很好的古文根底,那时候流行的是同光体和南社的诗文,气象已经不及唐宋诗人,后来吸引他的是新文学。他在上海受过良好的外文教育,由此走上翻译和创作之路。他当年主编《现代》杂志时,有不少值得一记的功业。但仅仅将他看成海派作家,实则有些简单化,他自己在小说写作方面受益于现代主义,而京派的文章家的趣味,他也是喜欢的。所以,在读书趣味与把玩文字方面,不免有点象牙塔气。这些,他比一般的海派文人显得颇为广博。
《北山楼诗》留下的旧岁痕迹,可谓万花筒般引人。比如诗人与左联作家之关系,和自由主义文人之互往,以及与京派学者之呼应,都形象可感。而抗战岁月里的漂泊感带出的世间诸象,也有令人难忘之笔。《车行浙赣道中得诗六章》写自己在动荡中迁徙之苦,杜甫式的苦意流出,浩劫之图晃动其间。《得家报,知敝庐毁于兵火》痛惜自己所藏鲁迅、茅盾、郁达夫、老舍的信件毁于日寇战火,投荒中的忧思历历在目。施蛰存与作家、学者的交往,留下的感受都很难得。《寄郁达夫南洋》《晋宁偕浦君练、吕叔湘侍闻一多先生游盘龙寺》《贺俞平伯先生暨德配许夫人重圆花烛诗》看出他的人脉与文脉的路径,字里行间的沧桑感,云烟般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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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施蛰存在杭州行素女中执教
施蛰存的许多诗句都很有意思,因为常年研究古代文学,便把各类典故用于诗句里,贴切而自然。这乃修养的流露,显得自然得体。他自己喜欢陶渊明、杜甫、李商隐等人的诗,有时候在意蕴上暗袭前人。《武夷行卷》是20世纪40年代初的一组作品,其中平淡中的悠远之韵,被朋友们所称道,吴宓说他“于诗造诣甚深,进步尤速。盖能以如真之观感,写实之笔法,叙游踪之所到,山水风物之所触”。他的诗作看似闲适之笔,内中的忧思常可感受。从抗战时期的大量文字中,都能看出内心之苦。像《住天心永乐庵三日,得十绝句》内中回旋着旷远之思,开头便道:“少日曾先天下忧,中年怀抱落洽洲。残山剩水无归计,来占伽蓝一曲楼。”这是失去故园的感叹,古人的旧典自如流到词语里,也恰好是心绪的一种折射。
抗战胜利后,施蛰存忙于教学,偶留下的诗作多为怀友、念旧之感,语态与战乱时期相比有一些变化。其中关于陈小翠、程千帆、谢国桢、聂绀弩的歌咏,也可看出历史波澜。这些作品可以作为知识人心灵的注释,也有文化史里的明暗,细细品味都有深的寄托在。在易代之际,施蛰存不过一个小人物,长时间属于边缘的读书人,所以看人看事有超脱的一面。他欣赏知堂、朱光潜、俞平伯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他又是现代文学的亲历者,在巨变的时期成为思想与文化的介入者,是非判断又是鲜明的。他笔下的许地山、戴望舒、林语堂都有耐人寻味的形迹,由他的文字也可以嗅出文学史里稀有的气味。
施蛰存在诗歌中不太回避自己的瑕疵,自嘲的时候也是有的。像作于1956年的《吊鲁迅先生诗并序》,便是触景生情之作。鲁迅的精神特点以及自己青年时冒犯先生的内因,坦然写出,其中也透出不少心结。施蛰存与鲁迅在精神基本点是不同的,前者倾向于象牙塔趣味,后者则是战士和思想者。鲁迅当年批评他的审美观念,用黄裳先生的话说,是对于京派文学的一种警惕使然,而那时候施蛰存的读书趣味与北京的“苦雨斋”群落接近,这引起鲁迅的不满。看不到此,对于鲁迅的批评文章则会莫名其妙。而实际上看,施蛰存被鲁迅讥讽,却有几分时代语境上的抵牾的。施蛰存在诗中解释他们的差异是,“我志在宏文,公意重儒效”,也足以使人生出追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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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期间,施蛰存远赴云南大学任教
看《北山楼诗》,觉得诗人的诗路很广,有的带有几分陶渊明之味,有的则看出杜甫的影子,沉郁之气也是有的。他的诗里有学识,内藏不少玄机,但又能以清脱之语出之,看得出学养之好。他嗜古之味有时很浓,于墓碣、拓片中每每有不少心得,但又不陷于其间,能够跳脱出来,说一点别人不能说的话。选择旧诗写作,我想一是积习所致,二是有存照的意图,不去随时风为文。他常在日记中写下读书心得,一些看法也未能与世人倾诉。比如1963年2月26日日记云:
下午阅书肆,中西两家,俱无可购者。吴晓铃有一文纪念望舒,载今日文汇报,始忆二十八日为望舒逝世十三周年,颇感喟,因赋一诗云:“诗人御月去,岁序十三更。漂泊中郎女,萧条后世名。文章有同气,生死见交情。忽读浮湘赋,难禁老泪横。”此诗与吴文内容颇不合,吴文求发表故不能不且顺世情耳。
可以看出,施蛰存写诗,乃逆世情的选择,是自己与自己的交流。虽然他怀念戴望舒的诗写得平平,并无多少耀目之处,但内心的觉态还是纯然在目的。在旧体诗里表达心绪且有情怀者,彼时还有多位。他自己特别欣赏聂绀弩的《三草》《散宜生诗》,认为拓展了旧体诗的空间,无论思想还是审美,都有独到之处。聂绀弩的好,是没有拘泥在旧的语境中,时代词语经由其笔而获得美意,这是一种独创。所以,我们看这样的诗人的作品,是带有新文学作家的气质在的。古老的诗文只是衣裳,而内里却有现代人的灵思。
施蛰存喜欢谈艺,趣味与钱锺书有点接近。他的书话与诗话写得都好,《唐诗百话》《北山楼词话》《文艺百话》既是笔记,也是学术著述,文体自由而灵动。他关于诗歌美学的论述,并非论文格式,而带有一点谈话风。比如谈论版本与拓片,偶涉及诗文之道,每每有妙句涌来,传出诸多趣意。他谈论陈子昂,能道其辞章的由来,有知人论世的目光在。讲解杜甫的诗歌,强调孟子的“以意逆志”的方法的重要性,对于词语运用的深意,多有会心之语。在审视文学流派时,又能以比较的方法为之,比如他谈到王梵志的诗如何影响了寒山子和宋元以来佛门中人的写作,看法独到。在众多诗话中,看不到迂腐气,论及唐代诗歌中的“变风”与诗教的关系,思想是现代的,对于宋明理学的批判带有几分鲁迅、胡适的余意,看得出在思想深处他是不脱五四之风的。
我有时想,大凡一生坚持写诗的人,总还是能够看出内在的童心。李贽那句“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想来确是真言。梳理我的阅读经验,觉得要领略古代诗歌的要义,施蛰存的诗话是难得的读本之一。而学习旧体诗的写作,他的文字也是不错的参照。常丽洁对他作品的笺注给我带来不少启示,读后有重新翻阅其文集的冲动。他的才学和修养,在今天的大学里不易见到,要理解他,确需要有人做这样的导引工作。他的文字每每让我想起顾随、程千帆、张中行等一批前辈,他们在什么地方有些相似之处。这些人,入世则做前人未做的功业,出世又能在师古人之意中,保持内心的宁静,仿佛深的湖,给世间以清明之所。古人所推崇的“超逸有致”的境界,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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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诗人施蛰存 | 孙郁》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来源:作者:孙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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