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鹅毛大雪把青石镇裹成了个白馒头,鲁守德蹲在火塘边烤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七十六年的岁月像把锉刀,把他锉成了个佝偻的核桃,可那双做木匠活的手依然稳当。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惊得老黄狗狂吠。鲁守德眯起昏花的老眼,这风雪夜,谁会来敲他这孤老头的门?
门开时,雪粒子卷着个瑟瑟发抖的人影扑进来。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青白脸上挂着冰碴子,桃红色棉袄下鼓着个显眼的肚子。
"老伯救命!"姑娘噗通跪在雪水里,冻紫的嘴唇直打颤,"我爹要打死我......"
鲁守德手里的油灯晃了晃。他认得这姑娘,是镇上柳记绸缎庄的独女柳絮。三个月前绸缎庄突然关门,听说柳掌柜带着女儿去邻县结亲家了。
"我没碰过你。"老汉突然绷直了腰板。去年邻村张老汉就因收留逃婚姑娘,被那家人告到衙门,赔光了棺材本。
柳絮突然抓住他裤脚:"孩子爹死了!是西岭村的周秀才......"她喉头滚动两下,"他赶考路上遇了山洪......"
火塘里的劈啪声突然炸响。鲁守德想起开春时确实有秀才遇难的消息。他叹了口气,侧身让出条缝:"灶房有热水。"
半夜里,鲁守德被呻吟声惊醒。推开厢房门就看见柳絮蜷在炕上打滚,褥子上一片猩红。老汉手里的油灯差点砸在地上——这分明是临盆的征兆!
"田婶!快去请田婶!"鲁守德把老黄狗踹出门。狗吠声惊醒了隔壁的寡妇,田婶裹着棉袄跑来时,柳絮已经疼得咬破了嘴唇。
"造孽啊!"田婶掀开被子倒吸凉气,"胎位不正,得请稳婆......"
"来不及了。"鲁守德突然从樟木箱底抽出把锃亮的刨刀,"当年在军营里,我给骡马接过生。"
天亮时分,一声婴啼刺破雪幕。田婶抱着裹在蓝布里的婴儿出来时,鲁守德正在院里雪堆上磨他那把带血的刨刀。
"是个带把的。"田婶脸色古怪,"就是......"她掀开襁褓一角,婴儿右手的小指旁,赫然多出个肉疙瘩。
刨刀当啷掉在冰面上。鲁守德想起柳絮说孩子爹是周秀才——三年前他给西岭村周家打家具时,分明听周老太太念叨过,她孙子右手天生六指,是文曲星下凡。
田婶突然拽他袖子:"鲁大哥,我上月在县衙告示上见过这姑娘。"她压低声音,"说是专骗孤老的拆白党,假装怀孕赖在老人家里,同伙再上门敲诈......"
正说着,屋里传来柳絮虚弱的呼唤:"孩子...让我看看孩子..."鲁守德望见炕上那张汗湿的脸,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难产去世的老伴。他接过婴儿走进屋,故意把六指露在襁褓外。
柳絮的眼神在触到那根多余手指时骤然凝固。她突然挣扎着滚下炕,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老伯,我骗了您!周秀才根本没碰过我,孩子是......"
院门突然被踹开。三个衙役押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闯进来,领头的捕快亮出铁尺:"鲁老汉,这丫头是不是柳记绸缎庄的?"
被按在地上的男人突然嚎哭:"官爷明鉴!这丫头根本不是柳家小姐,是我从人牙子手里买的养女啊!"
柳絮突然扑向捕快,六指婴儿在她怀里哇哇大哭:"他说谎!我亲爹是......"
"是你刚才要说的那个人?"鲁守德突然插话,眼睛盯着婴儿的右手。柳絮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
捕快从怀里抖开张海捕文书:"柳掌柜上月就报官了,说有人冒充他女儿行骗。"他踢了踢地上的男人,"这厮在邻县用同样手段骗了三个老人,专挑懂接生的独居老汉下手。"
雪光映着柳絮惨白的脸。她突然解开衣襟,露出尚未回奶的乳房塞进婴儿嘴里,抬头时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可孩子真是我的!您看这六指,是祖上......"
"是周秀才家的种?"鲁守德蹲下身,枯枝似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多出来的指头,"西岭村周家三代单传,个个六指。"
院里的雪停了。捕快们面面相觑——若真是周家血脉,按律法得送回本宗抚养。地上的男人突然暴起,却被田婶一盆雪水浇了个透心凉。
"丫头。"鲁守德从樟木箱深处摸出个褪色的荷包,"四十年前我媳妇难产走的那晚,接生婆说她看见孩子右手有六个指头。"他抖开荷包,里头掉出截发黑的小指骨,"可惜我没福气......"
柳絮的瞳孔剧烈收缩。她突然扯开婴儿襁褓,抓着那只小手举到鲁守德眼前:"您仔细看!这第六指有两节指骨,和您荷包里的一样!"
捕快手里的铁尺咣当落地。按《洗冤录》记载,双节六指是隔代遗传的奇症,整个青州府百年来只记录过周家一例。
三年后的清明,鲁守德带着小孙子给老伴上坟。粉雕玉琢的娃娃蹦跳着往墓碑前放木雕小马,右手六指像朵小花苞。
"师父!"柳絮挎着食盒从山道跑来,发间银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她用绣活赚的钱打的。她身后跟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胸前"县学"二字格外醒目。
年轻人恭敬地作揖:"鲁爷爷,县尊特许我回来祭祖。"他右手接过柳絮递来的香烛,小指旁多出的指节灵活地弯曲着。
山风拂过坟前未燃尽的纸钱,鲁守德眯眼望向远处的新坟——那里埋着柳絮的"养父"。去年那人在牢里咽气前,用祖传的木雕手艺换了张断绝书。
柳絮突然红着眼眶跪下,六指娃娃也跟着趴在地上。鲁守德忙去搀扶,却听见小孙子脆生生道:"爷爷不哭,我给您雕个新烟斗!"
下山时,年轻人偷偷拽柳絮袖子:"姐,当年你怎知......"
"那晚我看见师父箱子里有半截六指骨雕的烟嘴。"柳絮把儿子架在肩上,"后来才知是师娘留给他的念想。"她突然笑起来,"其实我右手......"
走在前的鲁守德突然咳嗽一声,山道上飘来他悠悠的话:"明儿个开始,教你儿子雕如意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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