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斑痕
(三十七)
文/姚水叶
程有良的老婆终究没有赛过岁月的煎熬,带着饥饿、病痛和太多遗憾走到了生死的界碑畔。无法挽留的病情也稍微改变了程有良最近的脾气,他对老婆的态度比以前好了许多,出门进门压低了声音,放轻了手脚,还不定时地望着老婆沉睡的土炕默默地注视一眼,希望老婆回到年轻时的模样。希望归希望,现实依然照旧,女儿小芳多么盼望爸爸撩起妈妈的被角问候一番,但爸爸还是站在离土炕一米多远淡淡地问道:“你妈昨晚咋样,今吃一点了没有?”
小芳轻轻地摇摇头,程有良略显得失望地背过身,用缓慢的语气对女儿说道:“你妈这病是自己把自己害的。”
程有良总是用这句话掩盖他这一生对待老婆的恶语伤害和拳脚相加。听了无数次这句话的程小芳恨不得冲上前用撕烂爸爸的嘴来替妈妈讨回公道,可她是女儿不是外人,有着不可替换的血脉相连。
走到门口的程有良又对程小芳说道:“今腊月十三了,耕牛最是便宜的时候,我去远集给咱队买几头牛,你好好守着你妈,千万别串门,我回来时再去供销社给你妈再买几身布料,回来得晚,甭对你妈说我给她买布料。”
听了这些话的程小芳回归到女儿该有的温柔了,她嗯了一声,等程有良走出门后,程小芳贴近妈妈的耳朵轻轻地告诉妈妈:“我爸刚问过你了,没骂你,也没骂我,真的!”
妈妈动了动嘴角告诉程小芳,她听见了,知道了。程小芳看不清眼前的状况,还在心里暗暗地祝愿:只要我爸的脾气变好,知道给我妈买新布料,我妈不再挨打受气,就一定会好如当初,即使送不出水火,永远坐在炕上都无所谓。
想到这些,她沉默了。又忽然想起趁爸爸出远门一天,没人等饭,没人高声数落,便快速地给爸爸的炕洞塞了些干树叶,点燃后煽旺了火,封上炕洞门,又毫不费力地从灶房炕上抱起妈妈,让她睡在爸爸的热炕上。趁小芳搬移厨具、收拾杂物、打扫屋子的时间,聪明的笨笨哥挖回了湿地下刷墙用的灰泥土,这是过年前每家每户必做的事,别人家都是全家齐动员,好干干净净地迎新年,但程有良家例外,每年都是腊月十几或廿十几趁程有良出远门一天,程小芳和妈妈、笨笨哥快速地打扫地面和清理旮旯拐角,粉刷墙壁,不然怕爸爸等不及吃午饭还挨骂,甚止挨打,就连大芳姐在娘家时也是这样的习惯。今年腊月又一次偶遇爸爸出远门一天,多好的机会,不容错过。
落日前,程小芳给粉刷一新的灶房炕洞里又塞了些干树叶,点燃后又给土炕换上了干净的麦草,重新铺上芦苇炕席。席子已经有些破旧,从最初的银白色到现在的褐赤色,本来席子应该晒晒才好,可今天的太阳躲在云层里只探出了一会的时间,又缩进云层里了。她站在土炕上把席子转了又转,但妈妈常睡的地方仍然转不出露麦草的窟窿,妈妈的命运竟然如此地糟,连破炕席都没有饶过她。
程有良、田成、王致信一行三人从远路赶回了四头牛,其中两头牛是体形健壮的栗棕色公牛,而另一头㹘牛却是年迈无力的老品种黄耕牛,腿短肚子大,个头矮,不知道什么原因让现在的它脊梁如同刀背,条条突起的肋骨如同枯萎的干柴棒被黄色的毛皮紧绷着,肚子上的皮毛还粘着粪便,身后紧追着一头一月多大的小㹘牛犊,见到陌生人,它像小孩一样,脑袋紧紧贴着老㹘牛的胯骨,睁着核桃大的两眼胆怯地瞅着看热闹的乡党过路人。围观的过路人和添槽的社员议论道:“要这做球哩!”
“一定是为了这头小㹘牛犊,才买回了这头没有任何价值的老㹘牛。”
“这小能做啥?娘俩都是赔钱货!”
“贪上便宜了!”
“白送都不要!”
一同买牛的田成、王致信一直没答话,证明他俩没有要负的责任,等待牵牛的张文禄也是用一脸嫌弃的表情问道:“这老牛没掏钱吧,咋这瘦?快倒圈了!”
“啥没掏钱?我用给老婆买老衣的钱垫付了。年牛月马当日驴,精细养没事,这几头牛不是一个队的,卖㹘牛的生产队,跟咱一样,半山区,麦草不多还着火了,抢出了些麦草,要给那些年轻点的牛吃,这老牛犁不动地,牛犊又不会犁地就卖了,那卖牛的人一点都没隐瞒,说这老牛十七八岁了,耕了一辈子地,还生养了十来个牛犊,今年秋天怀的牛犊,也犁不动地了,现在队里的麦草又着火了,卖了让这娘俩逃个活命,用卖牛的钱再给槽上其他牛买些麦草,要了这数,这数说成的。”
程有良一边说一边用俩手先出示了一百六,又出了一百三,似听非听的张文禄围着几头牛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又亲自分别掰开两头公牛的嘴,他也懂行,要从公牛的牙齿辨别出了公牛的岁口,听程有良如此这般的一解释,王致信也说道:“不用看,俩公牛颜色好,是杂交的新品种红秦川,才对口牙,咱俩一人一头。”
张文禄会意地点了点头,一人拽着一头公牛的鼻龙头没丢手,也就顺其自然地牵走了,留下的这娘俩㹘牛没人敢牵,都怕丢了老㹘牛的性命还得被扣工分。因回来的太晚,田成急着找他的疯老婆,就对程有良说道:“有良哥,好人做到底,把这娘俩先牵回去,你垫的钱我上报,来年决分给你,让牛有个歇脚处。”
程有良知道,给队里出差是沾钱的大事,三人一行是队里制定的规章制度,起了个相互监督的作用。田成虽然没当队长,但他没有私心,在社员心中的威望还在,仍然潜伏着队长的权力,在队里说一句顶一句。听了田成的话,程有良啥话也没说,牵回了没人敢下手的娘俩㹘牛。小芳见她爸除了牵回的老牛外,手里啥东西也没有拿,这倒让她多了些失望,便问道:“爸,人家牵牛都看牙口,你咋不看呢?”
程有良说道:“牛老过口了,有看的啥?集都散了,这娘俩还没人要,那老汉比我年长十来岁,穿的葛藤麻鞋破棉袄,冻得打颤呢,我不买老汉咋回去?”
程有良说着话牵着老母牛进了牛圈,小芳赶紧到牛圈隔壁的土炕边拽着电灯绳,咯噔一声,半截隔墙上挂的灯泡亮了,十瓦的灯泡半边照亮了牛圈,半边照亮了土炕,其实这个灯泡程有良睡觉很少用,只有牛圈偶尔才用得上。笨笨哥找来一条皮绳递给了程有良,程有良一边拴绳一边对着原有的一头公牛说道:“槽短,你将就着,相互谦让点,甭杠架,她比你可怜,在大槽上吃了不少苦,咱对她好点,兴许多活一年,牛犊就奶大了。”
程小芳听爸爸说过,两颗牙的牛是初生的,四颗牙的牛正年轻,满口牙齿的牛八九十来岁,是人们常说的老黄牛,爸爸牵回的老牛肯定快掉牙了。
程有良给牛圈撒了一层干土,又不偏不倚地给两头牛饮了热盐水,还给牛槽添了满尖满尖的一槽麦草,趁吃饭时左手端着饭碗,食指和中指的指缝还夹着筷子,两腿向外坐在炕边上观察着老婆的病情,右手伸进老婆的背下摸了摸炕席的温度,这柔情的一刻,仿佛所有的往事好像都从来没有发生过,若是让外人瞅见,一定认为程有良对老婆一辈子都是这样的相濡以沫。当他的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又直率地说道:“病把你害成这样!”
程小芳听了爸爸这句话,又很恼火地想,直到这会爸爸还是没有承认妈妈所有的病痛都是他带给的,但表情并没敢透露出对爸爸的不满。
寒冬的夜晚,程小芳紧挨着妈妈的身体,将头枕在妈妈的臂弯,妈妈本能地把左手放在她的肩上,扭动了一下身体,好让她依然享受着自己温暖的怀抱,殊不知,妈妈的体温已经开始悄悄地释放着热量。
两天后,程有良从他大嫂的屋里拿回了本家妯娌们挑灯赶缝的一身粉红色内衣,一身桃红色外套,也许是缺钱的原因,棉衣棉裤就只能穿小芳卖了银手镯的钱缝制的这套棉衣棉裤了。第二天清晨,程小芳依然和往常一样,跪在土炕上用手臂扶着妈妈,好让她坐得舒服一点,谁知妈妈竟然垂着扬不起的头,口水顺着嘴角像滴落的雨珠慢慢流淌,幸亏大妈前来探望,才大惊失色地告诉小芳:“你妈都走了,你还抱着,快放平躺着。”
一辈子在屋都没讲过理的程有良,这会给二位舅舅、舅妈和随行哭丧的舅家人,指着妈妈身上穿的老衣一一做了介绍,哭肿了眼睛的程小芳看着爸爸如此这般地说道,她知道,爸爸这会是纯属把面子摆出来给两个舅舅看的,其实两个舅舅平时也不来看姐姐,现在听了姐夫程有良的一番道理,倒连连点头装出了娘家人该有的谦让。
孝子没几个,送葬的也不多,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人穷地薄没水分。程有良表现得极为平静,眼圈不红,没有难过的痕迹,也许老婆的去世倒让他彻底得到了解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幼稚的程小芳看着妈妈睡过的地方空荡荡的,她幻想着妈妈说不定哪天还会睡在这儿的。
失去老婆的程有良从暂时的解脱到长久的压抑,从年前到年后的个把月里积攒了些眼泪,到冰雪融化的二月二黎明,号啕大哭地释放了出来。哭声震醒了程小芳,她掀开被子,露出了头,隔着两道小门,瞅见和衣蹲在土炕上哭泣的爸爸,她想起了妈妈曾经说过的话:“人掏心敬神,把人疼死了,把神熏死了,这几十年,我病倒多少回,都是自己睡倒自己爬起,你爸从来没为我端过熟汤热水,我对你爸却把心用得够够的,他亏欠我,我不亏欠他,你爸对我无情无义,在他眼里有我不多,没我不少,等我死了,有他后悔的日子。我说这些话不是纵容你,我恨轮不到你恨,你可别亏欠你爸,千万记在心里!”
爸爸这悲切的哭声正在验证妈妈说过的话,想到这,程小芳穿好衣服,但没去安慰爸爸,即使猫哭耗子假慈悲,也得让爸爸多哭一阵。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现以打工为生,更爱文学,曾在诗刊及各文学平台发表过诗歌、散文、小小说等,喜欢用笔尖传递亲身体会和见证过的社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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