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际,思无涯。
编者按:
2025年6月19日,《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新书发布会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举行。发布会上,陈建功、韩少功、施战军、俞敏洪等嘉宾进行了对谈,单正平、孔见、叶梅、张清华等嘉宾作了发言。嘉宾们围绕这部谈话录展开了深度对话与思想交锋,深入探讨当代人的精神困境,探论理想的时代重量。今天,我们推送单正平、张清华谈韩少功《理想,还需要吗》的发言内容,以飨读者。
一个思想者的“心身之学”
单正平
(海南师范大学教授,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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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正平在《理想,还需要吗》北京新书发布会上发言
粗略说,从1970年代中期到现在,少功文学创作的历史已经有五十多年。在这漫长的半个世纪,少功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创作状态,不断有新作问世,而且每有所作,必具新意,堪称文坛常青树。
大体上,可以把少功的创作分为两个时期。从70年代中期到2000年前后,这25年是以小说为主的时期,他的主要小说《西望茅草地》《飞越蓝天》《风吹唢呐声》《鞋癖》《归去来》《爸爸爸》《马桥词典》《暗示》等,都写于这个阶段。2000年到现在,则是以随笔为主的文化批判时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革命后记》和一系列针对现实问题的随笔。两个阶段的分水岭,是2000年在三亚召开的南山会议和少功重返汨罗、隐居乡下。
南山会议邀请了三十多位当时国内最具影响力的作家、批评家和学者,以及来自美国、法国、日本、韩国等国的学者。会议主题本是讨论生态问题,但在会中实际讨论了当时中国遭遇的几乎所有重大问题。会议形成的文件《南山纪要:我们为什么要谈环境—生态》,成为一份特殊的当代中国文化宣言书。在这个重要文本中,文学特别是小说,事实上已经被边缘化,不再显得神圣重要,取而代之的是更广义的文化。作为会议的发起组织者,少功自然众望所归,成为会议的灵魂人物。南山会议后不久,少功即离开《天涯》杂志,去汨罗隐居。这个举动有象征意义。在喧嚣热闹的文坛和寂静偏远的乡村之间,少功选择了后者。他以自己的行动,表明了立场:我们应该过怎样的生活。
作为一个思想者、一个思想家,少功的思想没有明显的传承,没有清晰的谱系,既没有师傅,也没有同窗,甚至都没有相对稳固、长期保持交流的文人朋友圈子。他“自学成才”,是思想领域的孤勇者、独行侠。他的知识谱系和积累来自百科全书式的自由博览。
他以汨罗楚方言为精神的故乡。语言与存在的关系,是他思想体系中最重要的一对范畴。他对理论旅行、概念空转的经院学术,始终保持高度警惕与排斥。他信任语言又怀疑语言的有效性,相信语言之外仍有传播交流的路径和方式(如《暗示》所揭示)。
他把辩证思维内化为直觉乃至本能。他由衷地相信,高贵者的灵魂里也有卑贱的因子,聪明者的脑袋里多有愚蠢的想法,孤傲者内心有谦卑,富足者常感有匮乏。
他推崇实践出真知的认识论,信奉认识世界的目的在于改造世界。他在隐居读书写作的同时,深度融入当地民众的生活,为他们排忧解难,赢得了极大的尊重和信赖。他以一己之力,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汨罗当地的社会和文化生态。梁漱溟、晏阳初的乡村建设,是从设计新的社会制度开始,来逐渐改造乡村。少功并未提出建设汨罗的新方案,他更多的是从解决民众的具体困难入手,以润物细无声的慢功,达成渐进式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无名的渐变运动,其重要性可能超过他同时期的文学作品。
无可否认,近二十年来,很多人日益陷入精神的困顿迷茫,内卷、躺平、佛系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因应这样的社会需求,以牟利为目的的假冒伪劣的心理咨询师无所不在。庞大的心理疾病患者群成了待割的韭菜。社会需要真正的心灵导师,需要答疑解惑的智者。少功正是这样的启蒙者,他四处奔走,开坛讲课,从大学讲堂到民间书院,从研究机构到民营书店,少功几乎有求必应,欣然前往。今年上半年,仅在海南,少功的讲座至少就有四次,如果加上岛外各种形式的讲学、对话、座谈等形式,他半年的思想文化“输出”活动不少于十次。这是非常惊人的数据。对于一个惜时如金、厌恶喧嚣的作家来说,如此“挥霍”时间简直难以想象。但少功就这样做了。
想起孟子的话: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作为一个思想者、一个思想家,少功奔走讲学,正是不得已的选择。因为有一大批“韩粉”,仍然在期待少功发新声,出新书。
在对话中寻求和坚守
——浅谈韩少功《理想,还需要吗》
张清华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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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在《理想,还需要吗》北京新书发布会上发言
很多时候韩少功被称为当代作家中的“知识分子”,我认同这个说法。何为知识分子型作家?当然是能够真正思考中国现实与世界问题的作家,是有独立之精神、自主之思考的作家,而不只是“小说家”。其实还可以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那些具有人文主义思想能力的作家,其中有的不惮于裸露自己的思想与态度,韩少功、张炜、张承志等都属于此类;当然,有的作家会喜欢将思想隐含得深些,不直接暴露其思想与观念等。
关于知识分子型作家,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拷问,即思考什么,思考的深度与水平如何,等等。而韩少功无疑是属于真正自觉地面对,且最具思考的深度与广度的作家之一。
“介入”是现代知识分子作家的重要特征。根据萨特的理论,文学创作应对社会现实作出反应,并推动社会变革,而不应“为艺术而艺术”,“为学术而学术”。我注意到韩少功从早期的反思时期的作品,到后来寻根时期的作品,再到90年代以来,一直是当代社会与文化思潮的重要参与者。从最初的历史思考,到后来的文化思考,再到现实与历史与文化的多维思考,尤其是对现实的思考,一直与当代社会变革的脉搏和节奏同频共振,密不可分。《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这些作品都是思考文化的延续、文明的消失、地理风习所承载的精神传统的不再等等一系列问题,可谓是一直参与话题并生产话题的当代作家。
因为“介入”,他也成为了美国批评家布鲁斯·罗宾斯所说的“全球化中的知识左派”。我当然不愿在概念的意义上理解韩少功的文化角色与身份,但如果不考虑人们种种可能的误解的话,那么此书所提出的概念,确乎非常适合描述韩少功这样的作家。何为“全球化中的知识左派”?布鲁斯是以巴勒斯坦裔的爱德华·赛义德这种从“地方性”出发而获及全球化视野的,具有公共意识的知识分子为例的。韩少功正是时下中国少有的具有广阔世界视野,同时又具有本土意识与批评立场的作家,因此可以说是此类知识分子在中国的典型代表。我们从《理想,还需要吗》这本书中,可以看到他思接千载、世通万里的视野,其思想的广袤空间,还有敏锐的问题意识、尖锐的危机意识、强烈的反思意识等等。
作为一部对话录,这本书中所涉及的话题领域,正是前面所说的作者观念的生动实践。从作者的文学世界出发,抵达观察的社会与时代的各个角落。我首先想到的是“对话”这种有意思的的形式,看起来它是一种“文体”,但背后实则是一种态度,一种平等交流的敞开,一种众生平等的观念——他几乎从不居高临下地教导,而永远是平等而谦逊地对话。这不止符合20世纪以来的一种普遍的文学观(“对话与潜对话”理论),更是一种当代性的文化精神,即“主体性”不是一种威严的宣示,而是一种“我思我在”和“因对话而在”的普遍关联性的敞开。这不止是思想的真谛,也是文学的真谛。
其次是广阔的现实及物性。对话内容广及社会现实的一系列层面、现场和角落,同时也深及我们的认知、思维与世界观。当然,这不离文学和诗意的认同与激发,但也绝不耽于空谈,那种不及物的高谈阔论。思想性、及物性可以说是这部对话集的核心属性与价值所在。其中有的是属于当代知识界的世界性话题,如“地方性与世界性”问题,“科技时代的人文价值”问题,“AI时代谁将掌握文学的未来命运”的问题;同时,也有属于中国和我们当下自己的问题,如“测听时代修改的印痕”,这是与长篇小说《修改过程》有关的,关于中国人记忆与经验的哲学思考;“一种世界观的胜利”,这是基于电视剧《士兵突击》而展开的,关于当下中国人的价值迷茫的思考;还有“中国及东亚文学的可能性”,更是在世界历史与文学的格局中,看待和思考中国文学的方位的高瞻远瞩之论,读之豁然开朗。
还有一点,我认为也是最珍贵的,就是少功几乎每一篇文字都在强调身体力行,强调劳动和田野调查,谈到他“躬耕陇亩”的经历,这是最为难得的。因为在当代,在柳青之后,已几乎不再有知识分子与作家落户乡村、身体力行地参加体力劳动的例子了。但韩少功却坚持了多年,这是中国传统文人知行合一精神的当代体现,也是一个当代读书人保持主体认知与经验的现实感的重要方式。它的重要性在于,可以真正建立写作者的大众体验与现实体验,而也即是所谓“人民性”的真正根基,也是知识分子与作者自我人格的救赎与自我完成。从某种意义上,离开了这种血肉的交融和劳动的参与,所谓的人民性的情感是无所依傍的。当年海德格尔为了感受人的“劳绩”与“生存”的意义,亦曾亲自住到了黑森林的山区,与伐木工人亲密接触。韩少功的躬耕陇亩更无造作之嫌,就是感受劳动者的视角和经验,但这足以使他的写作和思考,获得生命的见证与精神伦理的有力支持。看到这一点,我就无法不产生由衷的赞佩。
总体而言,这既是一部文学对话录,也是一部人文对话录,更是一部广阔的思想录、随想录和忧思录,当代文化的启示录。
来源:“今日海南”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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