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闻捷: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终)
(《戴厚英文集》选读)
作者:戴厚英
《昨天》编者按:本篇节选自吴中杰、高云主编《戴厚英文集·自传·书信》(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年 1 月版)书中的第一部分《性格·命运·我的故事》第五、六、七、八章。现大标题是本刊另拟的,各小节标题不变,只将原序号删除。
戴厚英,女,1938 年生,安徽颍上人。1956 年考进华东师大中文系,在积极参加文艺与思想论争中得一外号“小钢炮”。毕业前就被借调到上海作家协会文学研究室(后为研究所)工作。文革中先保上海市委,后成为上海作协造反派头头,却又因卷入“炮打张春桥”事件而遭批判。文革后调上海大学文学院任教。在短暂的写作生涯中著有《人啊,人》《诗人之死》《空中的足音》《往事难忘》《锁链,是柔软的》等七部长篇小说、两部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随笔集、半部自传。1996 年被她好心关照的家乡晚辈入室劫财时将她连同在她家暂住的侄女一起杀害。
闻捷平反,曲曲折折
我说历史“颠来倒去”,在闻捷的平反过程中表现得更为充分。我怎么也想不到,闻捷的平反会遇到重重阻力。反对给闻捷平反的人,有的自己刚刚获得平反。没什么能搬到台面上的理由,无非是文革中积下的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闻捷在上海工作期间,接触面不广,并没有得罪什么人。但是,他的交往的以下节选自该书第八章“废墟上的思考”。不多的朋友中,却难免有人积下了一些恩怨。宗派主义也会“株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况闻捷还不是一条小鱼呢?而且闻捷还是得罪过人,虽然事情小得叫人想起儿童游戏,可是在权力的杠杆上却也能让闻捷的灵魂承担不起。还是在干校劳动的时候,艰苦的劳动让我们大家都学会了一些生活技巧,比如上工之前冷一杯开水,下工回来便可以一口气饮了。一天闻捷下工回来,发现白己冷好的一大瓷缸开水让一位“走资派”喝了个精光,他又渴又累,就向那人发起了火。
那人因此也受到大家的谴责。这算什么事呢?只能说明大家都可怜罢了。要是正常的日子,闻捷不但不会为一杯水生气,他还会以最好的茶和酒去招待那位同事。然而就是这一次“杯水之怨”,使那位文革后复出掌权的同事耿耿于怀,坚决反对为闻捷平反。闻捷的三个女儿找到他,向他鞠躬,称他为“伯伯”,请他为她们的父亲主持公道,他也没有给孩子们一个笑脸。
我自然卷进了文革中的宗派斗争。这也影响到闻捷平反。“四人帮”倒台之后,我所属的文学研究所的同事一个也没能回到上海作协。一派当权自然要比“多元化”结构简单,威风得多。为了证明这种做法正确,有人自然觉得要把我们每个人都整成什么“分子”才好。我又首当其冲,成为宗派主义攻击的焦点了。明明没有什么大问题,让我久久“说不清楚”,就与这种攻击不无关系;而死死地压住不许给闻捷平反,更是宗派主义的一大表现。当时,有人在“声讨”闻捷自杀的时候就宣布,“罪行是闻捷和戴厚英两个人一起犯下的”,那么今天,给闻捷平了反,不也就给我平了反?
这个过程中有多少荒唐可笑又可悲可恨的事情,我并不完全了解。因为我还在“说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很明白:当初大骂我们的恋爱是反革命的人,如今又变了一种腔调,说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只有不正当的关系。幸亏闻捷在革命队伍中还有一些可以说话的朋友,努力为闻捷争取到了平反的结局,然而对我,这个小人物,又当过“造反派”,却是不敢信任,也不敢主持公道了。
1978 年秋天,闻捷被宣布平反。文化局把我叫了去,向我单独宣读了平反决定,肯定我们的恋爱合法合理,闻捷之死纯属“四人帮”的政治迫害。我听后泪下如雨,觉得历史总算给我们一点公道了。可是接着而来的闻捷追悼会却使我懂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我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屈辱,忍不住像狮子般地愤怒了。
一些人不愿意出席闻捷追悼会,这是他们的自由。这也是我想得到的。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许我去追悼闻捷!闻捷的孩子们将此事告知我的时候非常难过,她们说她们希望我出席追悼会。于是我拍案而起,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我写了一封信给当时在北京主持文化工作的贺敬之,谴责有人要把我送上历史的祭坛,作牺牲品。我说闻捷不会接受这样的祭品。我坚决地表明,我一定要去参加追悼会。
接不到通知我也去,我要在会场上揭露某些迫害者的嘴脸。我是准备这样做的,我宁可当场撞死,也不愿让某些人继续颠倒历史。
贺敬之大概是受到这封信的震动,给我回了一封信,要我冷静对待这件事。
同时,他给闻捷的孩子打电话,要她们自己邀请我去参加追悼会。
1978 年 12 月 30 日,闻捷骨灰安葬仪式在龙华革命公墓举行。我的几位朋友与我一起出席了追悼会议。看着闻捷的遗像,我想起正好八年前的那一场致命的批判会。历史显得多么虚幻和虚伪……
就在这次追悼会之后,无根的诽谤和谣言又一次漫天飞扬。那天,我明明站在大厅的众人之中,有人却说我站在“家属席”上,以此证明我“不知羞耻”。
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不了解底细的人为我惋惜:戴厚英为什么去参加那次追悼会?
天哪!什么是人啊?难道人就是比豺狼虎豹更凶残、比狐狸更虚伪狡猾的动物?
在我提笔写作,成为作家之后,这些谣言更传遍全国,传到国外。这是我在此书的下卷里要写的东西。这里不想多写了。我只想说,在最初受到这样的诽谤的时候,我愤怒痛苦得想到死。但是后来我渐渐麻木,不去理睬了。现在,我则更有了一份超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古皆然,我焉能例外?人用两腿直立在地球上,怀抱的是一颗良心。只要自己问心无愧,管别人说三道四!人欲横流,难灭天理。天理在,历史总有公正的时候,或早或晚,我愿等待。
而且,我看到,还有人比我更可怜,他们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比我还多,可是他们不是不知不觉,逆来顺受,就是求告无门,苦苦挣扎。与这些人相比,我真算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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