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比人可靠的牲畜
许燕吉那时候,高考还没有统一,各大区单独招生,她报了东北区沈阳农学院的森林系,又报了华北区北京农业大学的畜牧系。最终选择的专业是畜牧系。
这是童年种下的种子。当年在港大,许地山的朋友兼同事弗朗士“养着一头驴用来驼水,养了一群羊,还有奶牛、鸭子、鸡、鸭、鹅、兔子、蜜蜂,还有猫和狗,整个是个小畜牧场。”许燕吉和哥哥在那里度过了许多无忧无虑的时光。
畜牧不是风雅的行业,许燕吉也是个大气飒爽的姑娘。杀刺猬手脚麻利,解剖课名列前茅,“实习时我不顾福尔马林那刺鼻的味道,每次都动手去翻尸体的各个部位,像个辅导员似的给同学们展示这是什么肌肉,那是什么骨骼”。
唯一有问题的政治课也得以顺利完成学业。
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许燕吉对唯物论的学习并不感冒。在唯物论的试卷上,许燕吉一题未答,还写上“辩证唯物论不是真理”九个大字。按照学校的政策,不允许补考,必须重修。重修期间,许燕吉通过天主教同学听到不少教会的黑暗面,也在四处求教时发现,有神与无神这个终极哲学问题她回答不了。考虑再三,她决定放弃天主教信仰。
毕业时,许燕吉填的是现场工作,“我的一位学长曾对我说过,和牲畜打交道是最可靠的,你对它好它一定对你好,比和人打交道好得多。”
她确实适合做现场,分到了石家庄农业实验站后,没多久人们就发现“新来的女大学生干活儿比男的还泼辣。”
但是一线工作要与牲畜打交道,也要与人打交道。许燕吉的人生第一劫就来自出言不慎。
1955年初,农科所审干,许燕吉需要填表格,写材料,提交证明人,尤其是在南京参加天主教活动的详细经过。新来的同事小萝卜喊许燕吉逛街时,她随口说去不了,还得写那鬼材料呢。这一句自嘲招来了许燕吉的第一次被批判。后来,她在南京参加“追求真理青年会”的经历被隔离审查了半年多,结论是“免于起诉”。
1958年反右运动时,她已有孕。和她有前嫌的黄尔汗揭发她的反动言论“匈牙利事件给我出了气”。她为做实验错过了和黄尔汗对质的机会。在思想认识会上她说话直率,听不懂人们的言外之意,“又瞎又犟地往政治的火焰上扑。”
经历漫长批斗后,许燕吉被定位成反革命分子,开除。她去投奔丈夫吴富融,打算五一后去南京她妈妈那儿生孩子。 不过还没等到五一,4月28号她羊水就破了。5月3号,胎儿胎心停了,器械引产。
那时候她25岁,还有丈夫,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还会有孩子,不曾看一眼那死去的女婴。
小产完,她回南京,母亲建议她休完产假后回农科所劳动改造,不要工资,“没有个单位去改造,谁能给你摘帽子?第二不能再怀孕,怀孕了怎能干体力劳动?再说,被改造的人也不配有孩子!”
母亲周俟松的主意虽好,却用不上。许燕吉回去后,虽然积极在派出所竹编组劳动改造,还是在7月份被逮捕了。
1958年9月她被宣判,定成“新生现行反革命”,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刑期自1958年7月30日起。
许燕吉丈夫吴福融不顾她的苦苦哀求,起诉离婚,1959年5月初判决他俩离婚。
1964年7月30,许燕吉刑满释放,去哪里呢?去南京母亲那里,她是不愿意拖累母亲的。社会上也没有她这种反革命分子的就业位置。最后,她去了河北省第二监狱,那里安置一些类似她这种情况的就业人员。
许燕吉在那儿有工资,也有一定的自由,是管教分子的待遇。她的婚姻问题也成了主管领导的关心的问题之一,有次差点被逼婚成功了。这种压力下,她开始考虑婚姻,对一个服刑人员吴一江颇为留心。对方很聪明,各种社会关系能较为圆滑地周转,应该能给她帮助。女队长的有次谈话打动了许燕吉,她告诉队长这一想法。
孰料,不久后,形势变化,许燕吉那样的就业人员要尽量遣散到社会上去,不能留在河北省第二监狱,而吴一江刑期还未满。
临走前,她给吴一江写过唯一的字条,“只要有一线的可能,你就是我丈夫。形势实在不允许,你就是我的哥哥。毛主席和柳亚子的诗,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那是许燕吉特别熟悉的诗:“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诗歌虽好,却解决不了现实的问题。许燕吉遣散到哪儿呢?
她妈妈明确表态不接收,甚至去派出所把许燕吉户口销掉。
监狱把许燕吉派遣到新乐县坚固村。在那儿,一个工分才两角几分,许燕吉半年上了满工,挣了14元2角5分。要知道先前许燕吉作为就业人员的工资一月是32.5元,在坚固村,她再怎么节省,也补不了吃饭、煤、油、盐、手纸等开销。她终于领悟,在农村只有嫁人才能养活自己,这个人不能是吴一江。
吴一江如果来坚固村,两人全年无休,也就接近50块钱,又没有宅基地和村里的人情,得饿死。何况吴一江在监狱是缝纫长的技术工人,也不擅长农事。如果吴一江留厂就业,还得从每月三四十的工资分点给许燕吉,两人还是异地,增加了经济负担,却不能互相帮扶,长久不了。她跟着吴一江回吴的原籍,原籍是否接受也不好说(之前有原籍再遣人回来的经历),再说吴在原籍早已没有亲人,能否立足也不好说。
再瑰丽的梦也得活下去。
许燕吉必须得找自己的活路。
1971年春节,许燕吉去陕西找哥哥周苓仲。哥哥所在的关中富庶,“工分最少有五角,还有八九毛、一块的呢!”
在关中找个农民女婿成了一条可行的路。最后全家商议,选中了杨陵公社官村的贫民魏兆庆作为许家女婿。
05也无风雨也无晴
许多年后,人们总是带着猎奇的口吻谈起许燕吉和魏兆庆的这桩婚姻。
当年的她不是不感到屈辱的,这是为了生存缔结的婚姻,本质上,这和卖淫有什么区别呢?更何况,那时候她心里还惦记着吴一江。
领证后,许燕吉和魏兆庆商量好互不干涉,“各人还保留各人的生活方式,不用要求和自己一样。譬如你蹲着吃饭,我就得坐着吃饭,我用不着你坐着吃,你也别叫我跟你一样蹲着吃。”
这桩开端憋屈的婚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
魏兆庆虽是文盲,但历经世事,聪明而有本事。放下吴一江后,许燕吉能看到魏的不少优点。
在官村,魏家是大姓,作为魏兆庆的妻子,许燕吉也不会因为政治问题立不住,不会像坚固村那样被半夜敲门推走自行车。经济上也不成问题,魏兆庆能上工,许燕吉也能赚工分,继子科科十几岁了也能赚点工分。许燕吉的母亲从南京寄来1000元,他们盖了房子,买了新家具,新装了电灯,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1973年,她去村里的兽医站上工,兼管医疗站药房发药。免去了干农活,又与她的专业相关。
1979年1月,科科的物理老师(也是右派)转告了许燕吉右派安置的政策。许燕吉回石家庄落实政策。
20年了,许燕吉和石家庄农科所隔着6年的囚犯生涯、5年的管教分子待遇、1年的河北农民还有8年的陕西农妇岁月。故地重游,情何以堪,落实政策的她拒绝回到河北,宁可到武功小县的基层单位。
1979年9月,46岁的许燕吉被宣告无罪,安置到武功县畜牧兽医站上班。
1981年,为了照顾81岁的母亲周俟松,统战部帮助她调到了江苏省农业科学院牧医所。她在生产第一线忙忙碌碌,“也得过几次部颁的、省颁的奖,不算什么有贡献,只是尽心尽力而已。”
许燕吉丈夫魏兆庆1982年户口农转非签到南京。1988年继子科科也调来南京,在南京结婚成家。
她依然爱说爱笑,旧人旧事,一一释怀。她谅解了前夫吴富融,就当是个老同学吧。被放弃的吴一江,她也面谈过,对灯夜话,解开彼此心中的疙瘩。
流年似水,恩怨成灰。
她始终相信一个道理:“快乐得自己给自己找”。媒体对她的坎坷人生感兴趣,她也上电视,出书。
她早早办好了遗体捐献手续,坦然等待生命的最终时刻。
她是在2014年1月13日过世的,那一天,也是她的生日。尊重她的意愿,继子科科“没有让她进ICU,身上没有切口与插管。”
83岁哥哥周苓仲在花篮上亲笔写下:“归途无阻,行矣燕吉。”
这个“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大概又变成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吧。
作者: 刘洋风:爱生活,爱写作,寻寻觅觅,迷迷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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