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人元 | 戏曲破圈的勇气和智慧 ——从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爆红说起

戏曲破圈的勇气和智慧

——从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爆红说起

文/汪人元

最近，一部叫做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爆红，引发了戏曲界关于戏曲破圈的热议。何谓破圈呢？所谓破圈是打破原来圈层局限，向更新更广阔的空间发展传播的文化现象。而有学者说得更好：“破圈”是一种创新的新连接。这里面有两个关键词，一是创新，一是新连接。这就告诉我们，艺术的破圈，绝非仅指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创新，而同时在于，甚至更在于要形成“新连接”。以戏曲而言，就是新的艺术作品，不仅以新的内容与形式，特别还可能是以新的表演空间、新的观演方式、新的传播渠道、新的互动格局等各种新颖手段，最终大大地突破了原有的观众群，而大量吸引了非戏曲观众的热情观赏与投入。

越剧《新龙门客栈》的确是破圈了。据媒体报道，它在网上瞬间走红，首次抖音的收费直播就有925万人次观看，而有关视频播放量截至2023年末则突破10亿次，被人称为是“泼天的流量”；至于线下的驻场演出也是一票难求，而且购票入场的观众80%是从未接触过越剧的，每场观众七成又都是年轻人！这样的破圈在戏曲界中“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同时，不能不给我们带来深刻的思考。

人尽皆知，该剧艺术总监茅威涛作为这次越剧破圈的一位重要推手，她从来就是戏曲界中少见的一位充满锐气的创新者。若干年来，她连续创作了《孔乙己》《寒情》《藏书之家》《春琴传》《江南好人》《寇流兰与杜丽娘》等一大批作品，努力让越剧这门传统的艺术焕发出了新的光彩。但是，这样的努力却始终并没有出圈，甚至没有能为大众所熟知乃至普遍认同。然而，我们必须清晰地肯定这批作品中那些十分可贵的创造智慧与文化价值，甚至要看到那种一以贯之的创新精神与勇气对今日破圈所形成的根源性作用。只是，我们总还是会去思考和追寻那个最终能够导致破圈、拨动契机的智慧，到底是在哪里呢？

就总体评价而言，这次越剧在网络时代的成功破圈，其最为动人也最具实质性的意义是让这个百年剧种与当下的年轻人发生了关联。那么，汇集这股宏大流量的真实源头应该来自哪里？我以为，正是戏曲深厚的文化力量与“对标现代人生活方式”的努力这样两个方面。

说到前者，我们还是必须看到，无论是以传统越剧的艺术形式来全新演绎经典武侠流量IP的总体设计，还是充分展示女子越剧抒情典丽的表演技艺与清新靓丽妆容、服饰的特殊魅力，甚至包括那位火出了圈的陈丽君，也绝不仅靠青春俏美的颜值，而特别是以若干年如一日练就的扎实基本功，在表演中对影视娱乐圈所具有降维打击优势的唱、念、做、打之魅力，都无不显示了戏曲文化厚重力量的内在支撑。当然，它始终还是一种深刻却隐性的力量。

而后者，即“对标现代人生活方式”的努力，这才是推动破圈的关键一击，其中体现了一种十分可贵的、新的勇气和智慧。

茅威涛坦陈，该剧是借助了上海一台好戏公司的运营经验，也即“对标现代人生活方式”的运营理念。于是，青年作为现代社会中最活跃、最具有代表性的部分，他们是以恪守传统中的戏曲界所完全陌生的观剧方式与交流方式来面对戏曲的现状，就成为《新龙门客栈》创作运营的核心对标，由此，它的演剧模式和运营模式都发生了重要变化。

茅威涛指导《新龙门客栈》排练

在艺术创作中，他们目无旁顾地专注于年轻人的审美取向，始终追求戏曲作品的“旧貌新风”而要把亲切感与新鲜感同时交给观众，时刻在古典与现代的平衡之中去找寻当代观众的兴奋点，以激发市场活力，这原本也体现着浙江小百花越剧团若干年来推动越剧“年轻化、现代化”的持续努力。然而，他们更以全新的“环境式戏剧”驻演模式，让观众因打破镜框舞台的“第四堵墙”而完全置身戏剧场景中，并引导着心理上的时空同步；又以突破剧院和地域限制的社会公开招聘演员而构建的多组角色变换上场，增加了观众欣赏中又一种新奇和期待；并在剧目营销、艺人IP开发、文旅体验、会员服务等多方面的推行中，逐渐引入了标准化的驻演格局的运营方式；尤其是善用网络社交媒体，以抖音站特别版正式上线，在微博抖音上开通剧目专属官方号，通过号内发布演出信息，播放各类采访视频、演出剧照、戏外花絮等，以台前幕后的多彩信息将戏曲艺术同现实生活紧密而多层次地勾连起来。事实证明，这些“对标现代人生活方式”的努力是成功的，而选择这个方向的勇气与智慧则更加可贵。我说它可贵，正在于它是面对着某种“陌生”、“新奇”时能敢于面对并善于发现其中“必然”的勇气与智慧，这和我们置身于传统戏曲知识和技能的“舒适圈”内来谈创新，是不一样的。

我们今天应该特别注意到，在“对标现代人生活方式”方面，扑面而来的两大变化，正是当前戏曲界乃至整个演艺界都必须正视和必然面对的——传统的“传播方式”和“观演方式”正在、并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改变。

戏曲的传播方式，原本长期主要体现为观众在剧场里观看演出。然而今天，我们则可以看到戏曲电影、戏曲电视、现场直播、还原现场感的拍摄播映、短视频、演员直播……，所以我们不仅可以在剧场内看到“舞台上的戏曲”，也能在影院里看到“电影中的戏曲”，更可以在家中看到“电视频道中的戏曲”，特别是可以在各种流动空间中随时从手机上看到“直播间里的戏曲”和“短视频中的戏曲”。人们都不曾忘记，当年通过非剧场演出的黄梅戏《天仙配》、越剧《红楼梦》、京剧《杨门女将》、评剧《花为媒》、粤剧《搜书院》、豫剧《朝阳沟》等戏曲影视的传播，曾让多少人熟悉并且热爱上了许多戏曲剧种和一批出色的优秀演员，而今天的戏曲则借助了全新的网络媒介，以更多样的方式走进了百姓生活，将古老戏曲同日常生活之间架起了桥梁，这就让戏曲跨圈交流的可能性不断被实现并放大，而在极为广阔的受众中，更多的年轻人便有缘贴近了原本非常陌生的戏曲艺术，这一切都正在给戏曲文化的再生力带来了极大空间，构成着传统艺术在当代社会生存发展超乎想象的多样可能性。

而观演方式的改变，则来自演出空间的变化。今天我们已经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镜框舞台、大剧院、小剧场、实景演出，多媒体演出，沉浸式戏剧，一对一剧场演出，甚至出现了全新观念的对话剧场等多种演出空间和观演方式。据媒体报道，最近上海又增添100家演艺新空间，遍及商场、办公楼、户外园林、网红景点……，而北京前门建国饭店内的京城首家茶座式剧场——梨园剧场也开业了。值得关注的是，那些更多具有互动性、参与感的沉浸式戏曲演出，形成于全新的戏剧表达空间中，观、演区的交融很自然地改变着观众同戏剧之间的心理距离。而如果为观众提供并戴上XR（扩展现实）眼镜后，更消弭了现实空间与虚拟影像之间的界限，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观剧体验。2023年国家话剧院发布的“CNT现场”，完成了把剧场“搬”到线上的艺术方式，让观众可以通过自主视角的切换，来感受和体验戏剧演出中现场全景式的“包裹感”。在这些多样、全新的演出空间与观演方式中，戏曲演出的审美感受会变得从未有过的丰富与复杂：或为强烈的感官震撼，或有沉潜其内的忘情，偶感虚实莫辨的惊异，也有观演交流的投入……。而不容忽视的还有，演艺新空间的不断发展，也会带来很多新的运营模式和特点，这种新生态自然也可能会催生出新业态。

在上述全新、多样的演出空间中，特别是当如此丰富而便捷的传播方式带来了更多年轻受众时，我们如何能够忽视当前及未来戏曲传承与发展中在艺术观念、表现形式、传播手段、审美取向等各方面所发生的自然变化呢。

有学者指出，我们中国现在是唯一的一个14亿人同时活着可以看到三种文明的特别的社会。祖辈是农业社会，父辈是工业化社会，青年一代则处于全球化、数字化社会，这个说法很有意思。这至少告诉我们，中国的文化工作者需要格外开阔的视野和更加博大的胸怀。在当前的戏曲传承发展工作中，一方面要坚定地秉持抢救的态度来扎扎实实继承传统，另一方面则也要保持面对当下与未来的勇气与智慧，敢于出圈，努力向更广泛的青年走去。而对于出圈的作品，我们不必苛求它都要具有“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功效，更不必因为它并未赢得包括老观众在内的所有观众的喜爱而指责它的存在意义；但对破圈作品却应该具有更加自觉的意识，在将其不断精致化的过程中注重创造智慧含金量的沉积，而努力将它的“流行”转化为“留住”。

（作者系江苏省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戏曲学院荣誉教授，研究员。本文将刊载于《中国戏剧》2024年第7期纸质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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