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长大后》：美国开国冲动在一个老人心中的沉淀

在美国的文化体系里，有很多作品探讨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在这其中，父系辈的人物都被赋予了一种超能的光彩。《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的代表作，虽然写的是作者在古巴的一段生活，但它探讨的却是一个老人身上的原始力量显现；美国电影《大鱼》通过魔幻的表现手法，展现了父亲身上的那种造梦能力，以及这种梦影破灭后的真实谎言。

这并不是所有的国家文化里都有的一种文化精神。比如，在我们中国的文学作品里，父亲与爷爷基本上是一个萎缩的角色，他们一般被形容成猥琐的、可怜的、无能的，像《红楼梦》里的父系角色，无一不是凶狠的或者是色狼式的，巴金的《家》中，父系的前辈也没有一个称得上正人君子，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父系的男人，更代表着男人的色欲熏心的一种模式。

所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曾经掀起一场“寻找父亲”的社会大讨论，可见中国父亲在中国文化体系里是一种缺阵的存在。

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这个原因，可能与中国漫长的而没有中断的历史有关。美国历史只有230多年，如此短暂的历史，清晰地烙印下他们的祖辈是如何在这个野兽成群、荒芜遍地的大陆上开疆拓土的轨迹，不管赋予他们的祖先以什么样的杀戮的负面语词，但有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他们的先辈在踏上北美大陆那一刻，就必须与当地土著展开地盘之争，与野牛占据的土地争夺生息之地，这种精神在短短的二百多年的时光里，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的最强烈的精神实质，就是去冒险，去开拓，去闯荡。

而东方的中国社会，已经被一个成熟的文化理念束缚，社会有着强大的规范体系，任何冲破这一体系的冲动与努力，都不会为这个社会的理念所承认与接受。所以父系之间是一种克隆式的重复，数千年来，父亲都像是唯唯诺诺的一个模子里刻印出来的，远古的开拓精神，也在这种复制过程中，被旁置与模糊化了。

这就是中美历史的差异，所导致的文化的落差。在美国自然文学家、小说家、探险家、猎人、被誉为美国“第二个海明威”的罗伯特·鲁瓦克所著的《小男孩长大后》中，我们可以看到，中美文化对祖辈的精神空间的不同认知。

这部《小男孩长大后》是作者的另一部作品《爷爷和我》的续集，从书名就可知道，它讲述了作者与爷爷之间的精神交流与身体力行的实践教诲。书中从爷爷去世写起，描写了之后作者在世界各地历险的种种遭际，而在自己日后的人生之路上，无一无闪回着爷爷的身影与话语，爷爷去世的时候，作者才十五岁，在爷爷离开的日子里，爷爷的音容笑貌时时出现在作者的成长与探险之路上，告诉着作者如何去应对人生，如何去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去调整自己的价值体系。

在爷爷的骨子里传承下的是一个美国开国时如何唾弃安定、倡扬冒险、不断进取的精神。爷爷带着年轻的作者去探险，去感受自然，去了解美国的先民如何横跨北美大陆，一路向西部挺进的那种荜路蓝缕情怀，他在孩子的心目中，传承下的是一个国家的理念，一个国家的精神遗存，正是这份精神，指导着作者在成人之后，依然故我地去延续爷爷的探索方向，前往非洲大陆、印度等其它地方，探索自然秘境。这种动力源自于美国的开国冲动，它深藏在爷爷的血脉中，传递给了作者。相形之下，我们中国文化里就没有这种传承，所以，我们几乎很少看到有一个中国历险家的身影，我们也曾经有摄制组到非洲去拍摄了一些自然风景，但是那不叫冒险，只能说是走马观花，架着一架摄像机，在被西方人根本不愿意去选择的滥熟视角，去拍摄一些早已被别人拍得毫无新鲜意味的动物迁徙场面。实际上，我们连自己的动物世界都没有拍出一部引人入胜的带有冒险意味的纪录片。由此可见，作者日后人生的前行动力，源自于爷爷的耳提面命，往深里查考，是来源于美国开国时的那种滚雪球般的探险冲动。

书中爷爷并没有用一种框架与概念去束缚孩子，而是用看似无为而治的方式，让孩子自行选择适合社会，匹合自然。我们看到，在作者年幼时，一气之下欲出走的时候，爷爷并没有曲意拦阻，而是主动配合，把作者送到荒效野外，让淘气的孩子去亲近自然，去单挡独面地去走自己选择的道路，而根本不会出现中国家长一手包办的溺爱之举。爷爷充分发挥孩子的自我意识，让他自己去选择人生，正如爷爷所说：“没有任何人可以教导另一个人，该怎样变成一个男人。”（P11）但爷爷正是通过他的看似放任自流的教诲，教会了孩子如何独立面对人生，勇敢应对世事。

在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关系的时候，爷爷则提出了他的建立和谐关系的理念，就是人要顺应自然，融入到社会的发展潮讯中。他说：“对付天气唯一的办法，就是懂得它适合做些什么，然后好好利用。不抱怨，只关注它可利用的地方，然后准备就绪。（P106）”“你最好记住一件事情：怨恨你无能为力的事情，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你没办法打败它，就加入它吧——至少别试着挣扎。”（P145）

在人生的道路上，保持一个平常心非常重要，爷爷在打猎过程中，也告诉作者要打破传奇的虚幻状态，回归最普通的人生心态。他说：“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看得比整个社会还大，刚开始也许还能保持正常，但慢慢地，就会变成一只住在洞穴里的老鼠。等有人认真思考过这个逻辑，英雄崇拜的迷思自然就会打破了。”（P98）

爷爷揭示出人与自然的撞击过程中，往往会运用谎言的编织来夸大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书中经常提及的一个猎手的共性的谎言，而爷爷的伟大之处，是把这种人类的个体劣根性扩大到人类的社会中来，他的阐述确实发人深省，振聋发聩。“你还年轻，不知道一个廉价的小谎言，跟一个强有力又夸张的好谎言，差别在哪里。”（P80）“这就是你读过的各种战争的由来。一个家伙说了个谎，如果被拆穿，他就要开枪，让你屈服在他的威吓下。”（P82）一个猎人的体悟，却洞穿了战争是如何升级的真谛，这便让爷爷的视野有限的感悟，放大到了人类的社会空间，让这本书能够在更广阔的社会天地里针砭人类社会的本质。

冒险是一种精神的满足，它的价值在于精神的收获，但如果从钱来衡量往往无从感受到它的意义。然而有了这种精神，社会才会迸发活力，才能传承勇毅的社会价值观，才能促使社会不断进步，开创新业。爷爷的价值观正反映了这一点。“富有不是指追着你没有的东西跑，富有是指有时间做你想做的事（P72）”，“你以后如果真有了很多钱，就会发现自己只会担心如何守住那些钱，完全无暇做真正想做的事。（P70），“那就是为什么要有书的原因吧！人可以从过去的事情中变得富有” （P77）。

而狩猎的价值还有一个方面，就是能够识别出人性的真谛。爷爷指出：“一个平常很令人讨厌的朋友，在野外可能会突然表现出惊人的人性，对别人细心又体贴。”（P182）

当然，爷爷也有软肋，他能够忖度人与自然的隐秘关系，但对女人的感受，却只能付之阙如：“但是女人，我就不明白了。她们好像刚好相反，脑袋里想的和实际上做的，都跟男人有不一样的化学成分，让她们变得难以掌握。”（P17）从这个坦白中，也可以看到爷爷性格中的可爱的一面，如果我们深究下去，会发现，爷爷甚至与我们的孔老夫子对女人的态度有一点相似之处呢，都觉得女人有一点不可理喻，而这也正说明了人类的两性关系永远处于一个谜一样的状态，人类好奇了数千年，至今还引动人们耗费大量的文字与思想去探索搞不懂的“爱”究竟有什么样的内在肌理，从这个角度来讲，爷爷坦言他的不明白，也就一点没有什么奇怪了。

《小男孩长大后》写的是人与自然关系，但却处处折射着人类社会的生存法则，狩猎者看似是出世的，但他们的信念与准则却是入世的，是社会精神的一种沉淀与显影，表现在本书中，我们可以鲜明地从爷爷的精神传承中，看到美国开国精神奔腾的强劲脉动，它只能属于美国，而不会在我们的文化里占有一席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了解一个猎人的传奇，也能感受到一个国家的精神内质。就像《狼图腾》里表面上反映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但折射的深层背景，却是一个国家的政治诉求与背景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