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华丨樊墨安：为己之画

气韵在生知，不可以岁月到。八大之画，论者谓成熟于暮年，而观其壮岁所作，脱尽窠臼，独出意表，纵使八大名掩，斯作可以不朽。

书画之学，向有人书俱老、衰年变法之论，此乃用笔以下五者，可积学而致，若乃人之情性，则终生不易也。

——枕山庐题跋

山居图-纸本设色-85x29cm-2020

松下高士-纸本设色-46x28cm-2023

荷塘幽禽-纸本设色-145x48cm-2023

【关于艺术家】

樊墨安，江西莲花人，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从事书画创作与教学。

访谈

问：今天有很多人宣称书画水平超越了古人，你觉得呢？樊墨安：有一点绝对超越了古人，那就是不要脸，我知道好几个，不止是艺术界的，还有一些大学教授、报社主编什么的，简直古往今来脸皮最厚，可以申请是吉尼斯世界纪录，我们很有幸见到这么多＂大师＂，古今中外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严肃一点说哈，我们今天条件这么好，按道理超越古人是应该的，但现实情况却并不如此，即使有人自我宣称，大众也绝不认可，因为在我们心目中，这艺术大师怎么也得是个博雅君子，或者温文尔雅，或者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可是这些自封的大师，偏偏不是这样，看起来肥头大耳，满脸横肉，一副油腻的样子，一开口满嘴名利，一提笔满幅错字，这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大师。我所认识的也比较认可的艺术家，他们反而很坦诚的说，自己有很多不足，都很低调。

从专业上说，我们确实有很多方面是超过古人的，不过这些都微不足道，你不能跟古代二三流的比。跟最好的相比呢，我们差距太大了。有的人觉得自己的某项技术超过古人，什么线质呀，章法呀，墨色呀，觉得了不起，这非常可笑。你有没有发现一个现象，唐朝以后的书法都是名家书法，没有一个人单因为技术好成为书法家的，也没有一件不知作者的名作，这是为什么？我想唐代以后各种字体都已经彻底成熟了，书法的成形期这个＂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后面的人必须有相当全面的综合修养，对书法史进行全面的理解、反思，他才有可能有好的创作，至于技术，必须被你的见解统御才能发挥作用，这也是为什么弘一法师不断念兹在兹的一句话：先器识后文艺，要使文艺因人传。

书画的性质是一种古典艺术，他所需要的素养首先是古典修养，而我们今天所受的教育与这种艺术是极不配套的，比如我们经常看到的错别字、字句不通，不懂书仪、雅言，诗词文言一塌糊涂，都是因为没有受过这方面教育，书法里面的篆隶书要求你有相当的小学修养，主要是文字学。中国绘画跟诗词的意象密不可分，至于像经、史、诸子、辞赋诗文，这些东西你完全不了解，那么你不可能理解像气韵、格调、意境、气息、境界这些概念，而这些又是中国艺术最核心的东西。

我的朋友凌天明博士说过一句话，当代人搞古典艺术就是一场灾难。你说是不是？

墨荷四条-纸本水墨-138x45cmx4-2023

枯木幽禽-纸本水墨-55x34cm-2023

墨禽-纸本水墨-35x69cm-2023

水墨荷禽-纸本水墨-180x65cm-2023

游鱼图-纸本水墨-140x35cm-2023

这里我又想起一个话题，现在很多人说国画不一定非要书法用笔，理由是唐朝以前的画，像敦煌的壁画，北齐的、汉代的墓室壁画这些都不讲什么书法用笔，后来的文人画只是中国绘画里面一个支流而己。这个说法看似有道理，但其实是因为他们自己能力的缺乏，故意回避、无视文人画上千年以来都己经是中国绘画主流的现实，同样，这个现实已经形成，你不可能再回到唐朝以前那样子画画。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一种绘画主流呢，如果深挖一定有他的文化渊源，我想起来政治学里面的保守主义，网上有一段总结哈耶克思想的话，我找给你看：“人类无法通过理性设计出某一个秩序去替代一种进化出来的秩序，这种进化出的秩序就是扩张秩序或者叫自发秩序。哈耶克认为自发秩序是人类在漫长的净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复杂结构，他不是纯粹理性的也不是纯粹本能的，但他让人类文明成为可能”。我不知道对于文化艺术是不是也是这样，从中国诗书画来看，都有漫长的成熟过程，一种传统已经形成了，他不可能会短时间内天翻地覆的改变。何况他还是一个极其优秀的传统，展现出人最优雅、最高贵的一面。

还有一个说法是-文人画主流的形成是因为读书人做官，有话语权，就打压那些职业画家，抬高文人艺术，这个说法我觉得是有一点道理的，尤其我们从现代的眼光反思，从平民社会的眼光，或者从西方人对艺术的定义来看，古人确实忽视了很多优秀的工匠的作品，像敦煌的壁画，很多寺院里的壁画，都是艺术瑰宝，古代却没多少人在意。

但我还想说一点，“话语权”这个东西在古今是不同的，现在的“话语权”是被权力和资本垄断，外行指导内行这种现象比比皆是，很多格调猥琐、匠气十足的画家只要跟权力或者资本绑在一起就可以被捧上天，要么就是一些媚俗的东西，在网络上风靡一时，这种现象非常可悲。

古代的情况就很不一样了，很多时代有文坛领袖，那都是德行高洁，造诣深厚的人，苏轼评价韩愈说：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陈寅恪说欧阳修：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这些人都是为一个时代树立道德标杆，只要他们在那，就有一股无形的精神力量，这些人又有深厚的文艺修养，他们拥有话语权是理所应当的。而且这种话语权是引领人们向上的，是积极的。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民国，像蔡元培，他20多岁就中进士，后来又去德国学哲学、美学，他喜欢逛美术馆，对艺术很有见解。他又是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这么高的地位，去世的时候几乎没留下什么财产，你说这样的人现在有吗？这样的人你不听他的听谁的？所以说，历史上像苏轼、黄庭坚、赵孟頫、董其昌他们的观念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绘画史的叙述，但大家都是服气的。

华山四条-纸本设色-46x24cm-2015

山林逸趣册十开-纸本设色-18x23cm-2019

山阴读书图-纸本水墨-28.136cm-2023

问：AI人工智能会对书画产生什么影响？

樊墨安：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AI的书画水平会超过绝大部分的人类从业者，因为绝大多数的艺术从业者是非常平庸的，也没有任何创造性，而AI的技术更加精湛，而且能根据人的要求创作出任意风格的作品，他甚至能通过机器人把实物呈现出来，比如在宣纸上、油画布上。当然，我能想到AI唯一不能代替的，是我们人类在搞艺术过程中的快乐，没有目的的开心，这又回到了我们生命的本质，人的生命是没有目的的，只能经历，无法拥有。

蕉荫仕女-纸本设色-110x45cm-2015

题壁图-纸本设色-27x52cm-2021

白石山翁一挥图-纸本设色-39x139cm-2021

但有清泉洗我心-纸本设色-28x110cm-2022

懒汉图-纸本设色-136x46cm-2023

问：怎么理解＂写意＂两个字？

樊墨安：写意的确是中国艺术最有特色的一方面，在绘画上，这个“写”可以理解成书法用笔，也可以理解成发泄，诗经里面经常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我把这个“写”字理解成倾吐、抒发，就是表达自己，表达自己最直接的方法是语言，或者音乐，蹦蹦跳跳也可以。书法也是一种，他比较含蓄，不那么直接的，好在书法带有音乐性，一遍完成的，不设计也不修饰，所以有也能做＂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图画就不然了，他带有制作性、设计性，一点一点完成，最早就是工匠，后来古人把它做的趋近于书法那种形态，你看国画里面被写意程度最高的题材是什么？是兰竹，一片叶子就是一笔，最接近书法，也最省事，不用颜色，形式单纯，几条长线几条短线。增加了书写感，去掉制作感，把整个人的状态反映出来了。当然写意最核心的还是一种内在精神，这比外在的美术形态更重要，有人画了很多写意画，但本质上並不是一个写意画家，张大千就是如此，他临摹八大的画几乎可以乱真，但他自己的创作只有写意的表面形式，他的心理状态是又想写意又放不开，很计较形似，最后作品很尴尬，也就是他不具备写意的性情。什么是写意精神呢，简单一点说，就是＂为己之画＂，而不是＂为人之画＂，＂聊写胸中逸气＂，你可以对应＂为己之学＂和＂为人之学＂去理解。

今天我们把写意画和工笔画分开，认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品种，这当然方便我们大学生选专业，但是也有问题，你看今天的情况，写意都是鼓努为力、糊涂乱抹，既不文雅也不严谨，工笔画呢，有的人把它叫做＂工艺画＂或者＂美术画＂，也就是完全不讲究用笔，气息靡弱毫无神采。其实工笔主要指的是一种技法，就是在熟纸上勾勒填色，画的比较细腻，他对应的概念是粗笔、简笔，这两者都只是手法，也并没有一个绝对的分界线，但很多艺术表现手段是相同的，古人工笔再细的线也是＂写＂出来的，起讫分明，再如一些符号、程式，留白，时间、空间的呈现，工写都是一致的，至于意趣、气韵、格调上的追求更没有不同。

当然，这样分类有他的历史渊源，唐代人就有＂疏密二体＂的分类，后来又有＂院体画＂和＂士夫画＂的区分，到了明代，＂南北宗＂这个讲法盛行，彻底把职业画和文人画对立分开，尊崇一个贬低一个，这个本来只是一种理论，并不是历史事实。所谓南北宗历史上根本不存在，一直是相互交融相互影响的。但这个理伦非常流行，影响很大，也可以说影响很坏，造就了一批技术很差的所谓文人画家，画作反复因循，极其无聊，民国人对国画的批评针对的主要就是这类画。

今天写意画面临一个困境，跟古典时代接不上轨，什么原因，不是我们笨，也不是我们不努力，还是刚才说的，我们所受的教育与这种艺术极不配套，写意画经过千年的演进，形成了＂诗书画印＂一体的面貌，要求画家除精湛的绘画技巧外，还要有丰厚的文学修养、书法修养，总而言之，他最好是个读书人，＂有文＂的人。这样你才能＂技进乎道＂，知道在形而上的层面，画要追求什么。而我们小时候接受的是扫盲教育和政治宣传，成年以后学的是职业技能，古典修养没有，西方现代文明的人文素养也没有，人格不独立，没有立身之本，何谈艺术表现，艺术不就是人格的外化吗。也有人说，今天时代变了，我们不可能具备古人那种素养，干脆不要了，我们往另外的方向去做，借鉴一点西方的，自己再发挥一点个性，行不行呢，当然也可以，但是我想我们不可能完全抛弃传统里面的精华，毕竟是我们中国最优秀的一批人，千百年积累下来的，代表我们这个民族精神文明高度的东西，你现在因为难学，一下子全丢掉，那么你的艺术会缺少底蕴，缺少一种深厚感。

我记得上学的时候，导师跟我说，吴冠中的画有点像骡子，或者鸭和鹅的后代，他本身很好，但是他不会再繁育后代了。开始我不太理解他这个话，后来我想了想，就像一株小草，一个虫子，一种生命他能生长延续，都带有千百万年的基因，他高度的合理、自洽，新品种就不一样了，两边染色体不配套，无法延续。吴冠中的画我很爱看，很清新（清新在艺术中是很难得的一个品质）但是总觉得比较＂浅＂。

当然，写意画更大的一个困境是全球化，整个世界改变了，这当然是整个中国画都面临的，从民国康有为、陈独秀到80年代李小山都在说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答案，我想在多元的社会里，中国画将来只会是众多艺术中的一种，他应该不会消失，甚至慢慢地能恢复一点，因为文明是趋同的，文化是趋异的，艺术珍视的是个性是特色，我想没人希望全世界只有一种类型的艺术。

风送花香入砚池-纸本设色-68x39cm-2023

倦拥残书听雨眠-纸本设色-35x113cm-2023

手倦抛书午梦长-纸本设色-53x43cm-2023

书虫图-纸本设色-30x40cm-2023

睡猫图-纸本设色-34x97cm-2023

我生无田食破砚-纸本设色-57x34cm-2023

不如归去任扁舟

彭泽有田惟种黍

我与青山是旧游

武陵厍

西山爽气-35x138cm-2021

行书东坡诗-纸本水墨-138x35cm-2023

吟处睡时行书联-蜡笺-138x24cmx2-2023

杖藜行书七言联-蜡笺-150x24cmx2-2020

欲参行书-蜡笺-138x23cmx2-2021

出品人·主编：王成业

学术顾问：阴澍雨 学术主持：刘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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