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姨夫和小姨认识那年,他20,她19。
他是师范毕业分配到乡镇初中的语文老师,她是镇上供销社的店员。
他初来乍到,到供销社去采买生活用品,她头一次见能把白衬衫穿这么好看,说话又温柔的男孩子,一紧张,就算错了账。收了他20,然后又给他找回去17块5毛。
而小姨夫呢,人家给多少他收多少,不看也不数,钱往口袋一塞,抱着脸盆,飘飘然地就走了。
直到晚上,小姨下班点账,这才发现多给小姨夫找了10块钱。
那会儿是1991年,小姨一个月工资才100,现在一下子就没了10,也挺难接受的。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决定跑到学校和小姨夫要钱。
可谁知,平时在家里仗着自己最小咋咋呼呼的小姨,那天站在小姨夫面前,怎么也说不出要钱的话。
她哼哧了半天,硬着头皮说,自己是来看看,昨天的脸盆好不好用。
一只盛水的脸盆而已,有啥好用不好用的。小姨夫愣了半天,然后一边回答好用,一边在心里不住地惋惜,觉得这么眉清目秀的姑娘居然脑子不大好使,太可惜了。
而小姨呢,大概也看出了小姨夫眼神里的异样,她羞红了脸,转身跑回了家。
第二天,小姨夫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买完东西,钱不仅没少,还多出来了,再回想前一天小姨来找他的情形,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他赶紧跑去供销社找小姨还钱。
小姨拿到钱后,对小姨夫的好感倍增,觉得这人不仅长得斯文帅气,还很诚实。
而小姨夫呢,他去还钱那会儿,正赶上供销社盘货,他看到小姨把算盘珠子拨的噼里啪啦,心想,这姑娘,可真了不得。
就这样,小姨和小姨夫才算是正式认识了。
02
刚认识的时候,他俩的交往其实并不多,大多数的时候,是小姨夫去买东西,遇上小姨不忙,两个人就隔着柜台聊几句。
但有缘份的人,老天总会想办法把他们往一块儿凑。
那年年底,县里组织迎新年合唱比赛,乡里就选了些年轻的姑娘小伙去参加,恰好,小姨夫是指挥,小姨因为嗓子清亮,形象又好,被选做了领唱。
天天在一起排练,了解也就多了。
小姨机灵又活泼,有她在的地方,永远欢声笑语,排练一般都是在下班时间,但她从不缺席迟到。
合唱团经费不足,大家穿的白衬衫有的上面有装饰,灯光下看起来有点儿乱,小姨就别出心裁地用白胶带把装饰粘起来,瞬间就整齐了许多。
而小姨呢,相处久了,也发现小姨夫不仅长得好,还才华横溢,写诗唱歌打篮球样样精通。
许多次排练结束后,他坐在后台的台阶上给她吹口琴,他吹什么她就跟着唱什么,悠扬的琴声里,他们的眼睛里全是灿烂的星星。
比赛结束后,两个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好了。
03
但那个年代的婚姻大事,不是他们俩说了就能算的。
姥爷家倒是没多大意见,可小姨夫家却坚决反对。理由是小姨是山里人,也没个正经工作,而小姨夫是城里人铁饭碗,找小姨这样的,太吃亏了。
于是,小姨夫带着小姨第一次上门时,小姨夫的妈就用一顿面片汤招待她。
山西是面食的故乡,吃面的讲究颇多,吃拉面是上待,意味着想留住拉住,而吃面片呢,和打耳光的意思差不多。
那天,小姨一见那碗面片端上来,二话不说,站起就走。虽长在山村,但她在姥爷家受尽宠爱,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小姨要走,小姨夫拉不住,就跟着小姨一起走,她走哪儿他跟在哪儿,但自始至终,他没说一句为家人辩解的话。
后来,小姨走不动了,火红的夕阳,她坐在马路牙子上掉眼泪,小姨夫就挨着她坐下,搂住了她的肩膀。
他说,我不管他们咋想,反正我只想要你,咱们现在就回山上,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04
小姨夫说到做到,当天夜里,他就回家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晚上没有车,他把小姨安顿在同学家借住,第二天一早,就坐车上了山。
路上,小姨感动之余开起了玩笑,她说,你这是要跟着我私奔啊?
小姨夫答,什么私奔公奔的,我这是光明正大的投奔好不好,以后去了你的地盘,你可得保护我。
小姨大笑,声音里是浓浓的甜。
第二年春天,在他们认识的六个月后,小姨夫把学校的宿舍粉刷一新,然后骑了辆扎着红花的二八自行车,把小姨娶回了家。
小姨夫的父母眼瞅着反对无效,也只好无奈接受,婚礼时,他们也来了,拿了六百块钱给了小姨,说是彩礼。
九十年代的彩礼,六百块钱委实寒酸了些,但小家初建,多少也算是个进项,小姨也就没计较,她用这六百块钱买了台缝纫机,利用下班的时间,学起了裁剪。
两个人的小日子,就这么风生水起地开始了。
05
小姨夫对小姨极好,小姨做饭,他在旁边帮忙打下手,小姨的生理期,他记着日子不让她碰一丁点儿凉水,小姨爱吃软糯的糕饼,他就隔三岔五托人从县城给她买。
他还爱浪漫,晚饭后,小姨坐在缝纫机前练习剪纸样,他就在窗外一首接一首地给小姨吹口琴。
下班的路上偶遇一丛五彩斑斓的花,哪怕误了吃饭,他也得想办法用报纸包成一束,给小姨带回来。
日子过得像童话,他把她宠成了公主。
而小姨呢,她对小姨夫,对这个小家的热爱更务实一点,她学打毛衣学缝纫,让小姨夫穿的体体面面,也顶着日头上山采木耳摘蘑菇晾干卖钱。
为了能尽快拥有一间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她的算盘珠子像搁在了心上,连梦里都盘算着买地皮木料和砖,她甚至想过要在学校闲置的后院养猪养鸡贴补家用,但因为小姨夫坚决不同意只好作罢。
其实那个时候,小姨和小姨夫性格里不同的部分已初见端倪。
他浪漫到了骨子里,饭可以不吃,口琴一定要吹,而她,却从一枚文艺女青年迅速落地,适应了生活的琐碎,变得烟火气十足。
只不过,那时的他们,还没有经历过岁月的洗礼,并不明显。
06
1993年,表妹出生。
大概因为是女孩吧,小姨的公婆除了出生当天去医院探望了一下,然后就再没露过面。
而姥爷当时正好生了场病,姥姥在家侍候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新手父母手忙脚乱,不可避免的,也就有了争吵。
和别人家花样百出的吵架不同,他俩每次吵的内容都差不多。
小姨觉得小姨夫每天都不务正业,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还天天在院子里吹口琴,侍弄花草,有那闲时间,不如去给孩子洗洗尿布。
男人至死是少年,小姨夫很委屈,他觉得自己始终如一,怎么婚前婚后的小姨对他的评价判若两人。
而且,他生性如此,对他来说,大概吹口琴和洗尿布是一样重要的事。生活不止屎尿屁,也得有诗和远方,才能快快乐乐地继续下去。
日子磕磕拌拌地过着,他俩的吵闹就没断过,但因为住在姥姥跟前,也不敢大张旗鼓地闹。
表妹三岁时,小姨夫家给他找了个机会,想把他调回城里的学校工作。
那个年代,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是想进城的。但没想到,小姨夫竟瞒了小姨拒绝了,说在山上清净惯了,城里人多,太烦。
小姨夫的家人说不动他,就打电话给小姨,让她帮忙劝。
小姨这才知道,小姨夫背着她做了这么大一件事,她眼里冒着火光,大步流星地冲到学校和小姨夫大吵了一架。
那一架吵得相当凶,气头上的两个人,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了,小姨嘴快,骂小姨夫自私,说他只考虑自己的感受,根本不管家。
小姨夫气得脸都白了,丢下一句不可理喻,再不肯理小姨。
其实也不怨小姨,当时我家和几个舅舅家都为了孩子上学搬去了城里,而表妹,也恰好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山里的学校是没有设幼儿园的,小姨那段时间,正为这件事犯愁,谁能想到,小姨夫会拒绝这么好的机会呢?
年轻气盛,骨子里又都带着骄傲的两个人,这次谁也不肯低头了。
没多久到了开学季,小姨写了份离婚协议留在家,然后一个人带着表妹进了城,租了间房子安顿下来。
07
小姨进城时,小姨夫也开了学,山上老师少,他一个人要代好几门课,交通又不方便,一时进不了城。
他抹不开面子给小姨打电话,而是联系了我妈,拜托我妈抽空过去给小姨搭把手,等周末他再来。
结果,那年秋季雨多,山上发了洪水,又有泥石流,车站和公路都被冲毁,村庄房屋也受灾严重。
九十年代,救援还不像现在这么迅速,科技也不发达,电话线路时好时坏,好消息坏消息满天飞,小姨夫半个月都没有一点儿音讯。
那段日子,大概是小姨一辈子最难熬的时光吧。
在日夜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她反复想起的,都是小姨夫的好,她在心里把从前的自己骂了无数遍,不就是吹个口琴嘛,晚一点洗尿布又不会怎样。
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寻常日子里的那些事,在生死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后来,小姨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把表妹交给我妈,然后瞒着所有人,骑着结婚时的那辆二八自行车上了山。
山路崎岖,又被洪水冲过,她骑了没多久就走不动了,只好把自行车放在路边徒步。
山上的太阳落得早,傍晚时分,两边的山影黑压压的,小姨走着走着,突然就害了怕。
我小姨这个人,说任性是真任性,但可爱起来也是真可爱。
别人害怕唱歌,怎么也唱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吧,她呢,一亮嗓子,张口就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谁知,她刚唱了两句,突然就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好像也有人在唱,而且歌声越来越近,还是个男声,她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赶紧捡了块石头攥在手里。
她想好了,一转过这个山头如果迎面碰上,管它是人是鬼,她先用石头砸了再说。
结果,转过了山头,迎头走上来了,竟然是小姨夫。而且,搞笑的是,他的手里也攥了块石头。
直到多年后,再说起这件事,小姨夫依然一脸无辜。
他说,让你们去试试,黑天黑地的,突然听到有女人的唱歌,还是邓丽君,谁都得吓个半死。
小姨夫的学校也遭了灾,好在没有人员伤亡,但他参与了救援,经历过劫后余生,他开始疯狂地想念小姨和表妹。
他说,当时他想的是,哪怕一辈子不再吹口琴,一辈子洗尿布,只要一家人能守在一起平平安安的就行。
而那张离婚协议呢,小姨夫说他根本都没看,直接就扔火里烧了。
他霸气地说,我管她写啥呢,这辈子,她都别想离开我。
08
此后,小姨和小姨夫就真的把日子过成了童话,脚踏实地,又互相体谅的那种。
小姨不再催着小姨夫调动,她说他的性格恬淡,来城里搞人际确实不行,与其整天不舒服,不如就在山上,专心教他的书。
那个时候,小姨开了家家纺店,做窗帘沙发套,因为手艺好,价格公道,她自己又会计划,生意非常好。
小姨夫也不再嫌小姨整天把房子和钱挂在嘴上,他觉得她叨叨再多,也是为了家,为了他们的将来。
甚至,他还接了小姨的班,每年的暑假都会上山采蘑菇,他在学校的后院里养了猪和鸡鸭,种了菜,每个周末,他都会坐两个小时的车,把鸡蛋和新鲜蔬菜给小姨带下来。
小姨夫这个人做啥像啥,那几年,每个暑假,我们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跟着小姨去山上避暑。
学校整齐的后院里,小姨夫的蔬菜格子方方正正,像拿着尺子量过。
夏夜,我们坐在院子里听虫鸣,吃瓜果,聊天打闹,小姨夫还是爱吹口琴,他慢悠悠地一首一首吹下来,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直吹到我们都爱听的,黄磊的《我想我是海》。
09
表妹上初中那年,山上的学校实行撤并,小姨夫调到了城里,依然是教初中的语文。
他这些年在山上没有杂事打扰,只专心教书,所以他带的班的语文成绩,常年霸占着全县的榜首。
成绩有了,名气也跟着来了,他成了小县城人人皆知的白老师。
但不管外人怎么捧他,一回到家,他还是小姨口中那个不理尘世就知道吹口琴,让去买酱油却打回来醋的老白。
说来也奇怪,大概是因为他心思单纯的原因吧,四十多岁的小姨夫,身姿挺拔,没有小肚子,一点儿都不显老。
倒是小姨胖了,珠圆玉润,脸上是幸福的光,闪闪动人。
这就是我小姨和小姨夫的故事,今年的中元节,我们全家回去给姥爷上坟,坐在一起聊天时,我听我妈和我舅说起。
他们聊这些的时候,小姨夫正带着小姨去爬山,我看着对面山头牵手的两个人,忽然觉得很感动。
回去之后,我说想写一写小姨的故事,特地去问了她细节,她从头到尾地讲给我听,小姨夫也来插两句嘴,某一个时间点小姨记错了,小姨夫就来提醒。
然后两人开始斗嘴,我在一旁看着他们,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过往那么多年,他连日子都记得,这得多爱她啊。
而这爱沉浸在烟火气里这么多年,还未消散,真是让人羡慕。
希望他们,永远这么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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