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海森：赵之谦特展观后记

赵之谦是艺术全才。其于书、画、印、学术都能自出新意，独张一军，成就卓著，对后世影响甚大。曾看过张宗祥、马公愚早年学赵之谦之书作，形神兼备，几可乱真。盖彼时学碑学赵或亦普遍现象。至于赵时棡学赵之谦，那更是影响终身，一眼可知者。

2023年12月5日，“朗姿玉畅——赵之谦特展”在浙江美术馆开幕。该展是史上最大规模赵之谦展览。近300件（组）作品、文献，给众多热爱书画者，提供一极好学习、观摩之机会。

我一直不太喜欢赵之谦书法。感觉其学碑未能浑朴，意味不大，无甚嚼头。其书法打动人情感之力度与大他三十岁的何绍基、小十五岁的吴昌硕、小二十一岁的沈曾植比均有较大差距。至今也没发觉他有那件书法作品给人回肠荡气、回味无穷之感。

怀以上“偏见“，于2024年2月20日参观了该展。近距离面对如许多书画印真品。还是感受颇深。真迹所得讯息比看印刷品、网络图片（包括视频）实在要真切许多、鲜活许多、丰富许多。（看展之前，特意做了功课。搜索、阅读有关赵之谦之诸多资料。同时还观看了浙江美术馆组织的专家赵之谦讲座、展览直播讲解等等。）

赵之谦书、画、印都相当有个性。同行学兄言，放在整个书史，他这样面目也只此一家。确实如此。书法无论篆、隶、楷、行草，均个性明显。行书尤突出。

我想，赵之谦最大意义或在于对书法创作之“碑帖结合”进行积极大胆并卓有成效地探索与尝试。具体言之，就是以赵自我理解之魏碑笔法作行草进行探索、实践。在晚清碑学浪潮中，赵是先行者之一，其之开拓性实践无疑给当时及后人相当大之影响和启迪。同时，赵也以魏碑笔法作篆、隶、作画，刻边款。

何绍基自云“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购藏亦富”。然只看墨迹，影响何最大还是颜字。仅从笔墨形态似也看不出魏碑之影响。何绍基似乎一生抱着颜真卿这个大熔炉往里面投各种东西。最后出来作品都不离颜味。写篆写隶写行草甚至撇兰花亦复如是。

评者论赵之谦书法，每云“颜底魏面”。赵早年学颜，而后受何绍基影响也大，大概三十六岁左右就转向魏碑之探索、实践。从此，似乎都是以“魏碑的笔法”写任何字（就如何绍基以颜的笔法写任何字），与鲁公愈走愈远。考察赵之书法作品，鲁公浑厚圆足饱满遒劲的“篆籀笔法”在赵之笔下几不见踪影。

马宗霍《霎岳楼笔谈》云：“撝叔书家之乡原也，其作篆隶，皆卧毫纸上。一笑横陈，援之不能起，而亦自足动人。行楷出入北碑，仪态万方，尤取悦众目，然登大雅之堂，则无以自容矣。”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赵撝叔学北碑，亦自成家，但气体靡弱。今天下多言北碑，而尽为靡靡之音，则赵撝叔之罪也。”

马云“卧毫纸上”，康云“气体靡弱”，二者皆精准指出赵之谦书法之弊病所在。此或受包世臣影响有关。众所周知，赵之谦十分服膺包世臣，受其深刻影响，从理念到实践。观包、赵二家书法墨迹，赵受包影响亦昭昭然可知。吴让之，沈曾植也受包影响巨大。有评者言，吴让之、赵之谦、沈曾植皆包世臣一个系统上之书家。此说确有道理。诸家中，当以沈曾植书法创作最为成功境界最高。只有沈做到奇崛多变，骨力洞达，浑厚刚健。相较之下，包、吴、赵皆有较大差距。忆及十几二十岁左右，一老师告余，一个艺术家的之成功，往往是几代人努力之结果。信然，一艺之成，前辈、师辈之助力实不可忽视也。

赵之谦最成功之作品无疑属行书《梅道人遗墨·竹卷跋》四条屏。该作用笔骏爽，变化多端，意境旷朗，神采飞动，章法错落自然，结体欹侧多姿。诚乎赵心手双畅之佳作。看过赵之谦之诸多沉闷、萎靡、单薄、生硬之作再观此作，有如走出黑森林忽然看到高天丽日一般，使人精神为之振奋。但赵之谦这种相对刚健的成功精彩之作真不太多。

《文章胸次七言联》于展厅中，亦属赵较好作品。虽欠浑厚，但硬朗开展张有激情。

隶书《吉金乐石之室横幅》大方而颇具章法之美。字间关系之处理尤见匠心。绝非打格子均匀填字者所能办。赵之谦是篆刻家、画家，其对字结构、章法确有出色把握。

赵之谦一生，临古不辍。取法广，形制多。大抵不规规于原碑形貌，多以自家笔意为之。一出手便是赵氏风格。临《刘熊碑》，很是有妍媚风致，也确实面貌独特。

薛龙春有文章认为，清代碑学的范本并非都是拓片，很多时候人们不得不临摹双钩本，即使是黄易、何绍基、梁启超这样的名家也是如此。展厅中有赵之谦双钩本《刘熊碑》。因此特别留意了此件展品。仔细观察，对照原帖，觉赵之双钩十分细腻，原碑笔画外轮廓微妙起伏皆一一体现之。也许清人学书者都下过一番钩摹工夫。

2024年2月27日，应朋友要求，又赴杭看一回展览。于第四展厅，我们一同先浏览了赵之谦年表。众人莫不唏嘘于赵之一生困顿与不幸。其实赵之谦五十来岁之书作，无论大字小字其实已有几分浑厚之意，点画也硬朗不少。比如五十五岁书《为觉轩临郑僖伯白驹谷题字轴》等。但，终究，五十六岁卒于任上。这对一个书画篆刻家，实属英年早逝，出师未捷。任伯年亦卒于五十六岁。同此遭遇也。吴昌硕书臻浑厚雄深之高境，与其长寿颇有关系。至于黄宾虹、齐白石亦不例外。

关于“颜底魏面”。该四字几成评价赵之谦书法热词，亦不知始于何时。大概指赵之谦书法初宗颜鲁公，后取法北碑。如此说来，其实是——“先颜后魏”，或者说——“弃颜投魏”。又有专家说，何绍基也是“颜底魏面”。何绍基确乎真真正正“颜底”，一辈子未曾须臾离之；至于“魏面”云云，实不知何指。

赵之谦特展,是个难得好展。可记者不少。就先拉杂这些。

2024年5月1日。

作者：萧海森

编辑：兰风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