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陈亮的《虞美人》，海棠依旧成春瘦

原创 秦翰林

又是一年春来，陈亮到台州已经两月，从去年开始就天灾不断，年景不好，他看着春花也仿佛都失了颜色。

但数日来，唐太守的招待是极周到的，不仅邀他住在文庙府学，还每隔三五日招他去太守府赴宴。荒年打秋风，能有这般待遇，已经是不能再有所求了。

可是当宴席上那曼妙的女子，数次用含情的双目来看他时，陈亮有点坐不住了。

“龙川先生，何不与我等共饮此杯呢？”

陈亮未料到那女子一开口，就是邀自己共饮。看来数日来的相思，要有着落了。这官妓言语爽朗，姿容虽没有严蕊那般明艳，笑起来却有着一段别样的风流。若能带回家去，红袖添香夜读书，也是美事一桩。

“不敢，不敢，幸会，幸会。”激动之下，一向长于诗词、每多壮语的陈亮，竟有些扭捏起来。

那女子见状，轻轻一笑，将杯底喝干了，才道：“原来龙川先生，是个规矩人。”

陈亮闻言，本来已经挪过去一半的身子，又僵硬地挪了回来。

“敢问姑娘芳名？”陈亮微微低了头，想着问了名字，来日也好写诗给姑娘以寄相思。

“人道龙川先生就是那皎皎君子，如那空谷幽兰，而小女子我却是单名一个蕙字。可见，是有缘分的。”

陈亮心中惴惴，想着家徒四壁，这般颜色的女子若是讨回去，又该怎么过活。

唐太守却忽然发话道：“人常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看来，这君子也是我们王蕙好逑的呢。同甫兄，我便替你应了吧。”说着便哈哈大笑，当席就要张罗给那王蕙落籍的事情。

陈亮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在头上，官妓脱籍更是普通人想也不敢想的，这一夜便激动地彻夜难眠。

第二日，他收拾了行礼，正准备找唐太守辞行，也好带了王蕙回去。没想到，那王蕙却别别扭扭不肯出来相见。

三请四请才不情不愿隔了屏风回话道：“先生高洁，小女子却喜欢这红尘万丈，只怪我们无缘吧。”

再问，就怎么也不肯答话了。陈亮觉得纳闷，一时间只觉得是唐太守在戏耍他。

果然，有好事者悄悄给陈亮说了原委，“同甫兄，大家都能看出来那个王蕙对你有意，可是老唐啊，真有点多嘴，给王蕙说什么，日后你跟了龙川先生去，就要饿肚子穿素衣了。那王蕙是个爱热闹的，岂能真跟你回去过简素的日子。算了吧，早点撂开手的好。”

“好你个唐仲友，表面做好人，背后又下绊子，真是个伪君子。”

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离开台州，陈亮头也不转，就直奔萧山去找老友朱熹了。

朱熹虽然比陈亮年长十余岁，二人对经学的见解也并不相同，但却以好友相待。

“同甫，从台州来，小唐可有什么话捎给我？”

一见面，朱熹就问候起了唐仲友，人人都知道唐仲友也不赞成他的“灭人欲、存天理”，但官场就这么大，彼此间还是要存些体面。

不提唐仲友还罢，朱熹这一提，陈亮心中窝着的那一团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唐太守说你只讲道学，如同患了风痹，全然不知君父痛痒，是假惺惺的理学先生。”

朱熹听了，神色黯然，这唐仲友竟这般不讲情面，也就休怪老夫不仁了。

淳熙九年（1182年）七月十九至九月初四间，朱熹连上六通奏状，弹劾唐仲友，朝野为之震动。

但热闹是别人的，舞台也是严蕊和唐仲友的，陈亮郁郁不乐，写了一首《虞美人》抒怀，只可惜一点情思都付流水，满树繁花也只剩春瘦。

朱熹跟唐仲友的官司，后来是各打五十大板，都没有赴任江西提刑，既没有说弹劾是否属实，也没有说是不是诬告，就简简单单地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唐仲友选择了回金华隐居讲学，朱熹则选择了在武夷山编著被后世誉为科举教科书的《四书》，而陈亮则继续倡导他的经世济民的“事功之学”，创立了永康学派。

我们从历史走来，也向未来的历史走去。古人的喜怒哀乐都在纸上成为故事，也在我们的想象里复活成一帧帧画面。

一首词，就是古人情绪的一个凝结，却不是他生活的全部。

走进诗词，是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也是指引我们今天的精神生活。且看，这首《虞美人》。

东风荡飏轻云缕，时送萧萧雨。

虞美人，词牌名，此调原为唐教坊曲，初咏项羽宠姬虞美人，因以为名。又名《一江春水》、《玉壶水》、《巫山十二峰》等。陈亮以此为题，足可见写这首词时牵动他情绪的是一个美人。

荡飏，是飘扬、飘荡。东风轻轻地吹拂，云儿缕缕随风飘过，萧萧春雨时紧时缓，一刻也不停歇。

水边台榭燕新归，一点香泥，湿带落花飞。

茫茫水边的小楼阁，新归的燕子忙筑窝。口衔香泥穿烟雨，落花粘身频飞过。这句是化用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中“谁家新燕啄春泥”的诗意，但用了香泥，就让这个春天都有了芬芳的味道。

海棠糁径铺香绣，依旧成春瘦。

糁，是掺和的意思。香绣，这里是指海棠花瓣。小径上落满了海棠花，缤纷斑斓花香四发。用“春瘦”来形容春色渐失十分形象传神，也是全词的主旨所在。人也如春一般，在万花凋零的满腹愁绪中日渐消瘦，日渐阑珊。

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更哪堪，黄昏时节，庭院里柳树落啼鸦。还记得吗，朗月如辉的月光下，那人带着素洁的月色，轻轻地摘下如雪的梨花。

凋零的花朵，衔泥的春燕，对月啼叫的乌鸦，词人慨叹的真是春瘦吗？其实凄凉的不只是春色，也是词人因年华渐逝、壮志未酬而生的悲哀。而这种悲哀却是可以贯穿古今，照彻每一个人的悲哀。

因而我们读宋词，也是在读那些古人的心情故事，读那些史书中光鲜的记录背后，一一隐藏的暗影和心酸。

愿春日永远明媚，愿诸君能吃还瘦。

《虞美人·东风荡飏轻云缕》 宋代 陈亮

东风荡飏轻云缕，时送萧萧雨。水边台榭燕新归，一点香泥，湿带落花飞。

海棠糁径铺香绣，依旧成春瘦。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