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磨灭的温暖与芳香

特约撰稿人 | 陈丹燕

从伊斯坦布尔永远在修理，永远都摆放着脚手架的索菲亚大教堂出发，越过马尔马拉蔚蓝的，总是盘旋着白色海鸥的海峡，去到建有雄伟卫城的古老城市贝尔伽蒙，那里的宙斯神殿在奥斯曼末年，被一对德国夫妇整体搬到柏林，在柏林的博物馆岛上建立了贝尔加蒙博物馆。于是，这里的贝尔加蒙卫城，在红土坡上，只留下几级古老的台阶，以及几棵丝柏。在宙斯神殿的废墟旁边，是世界上最陡峭的古罗马剧场，站在明亮耀眼的爱琴海阳光里，你可以想象自己正在观看仍遗留在空气和光影中的古希腊悲剧，或者在不远伊兹密尔出生的盲诗人荷马正在这里朗读他的诗篇。

越过伊兹密尔，就看到古城塞尔柱，那里的使徒约翰教堂已成为废墟，它当年建立在约翰的坟墓之上。然后就能看到大理石古城伊佛所，看到伊佛所的广场上，胜利女神雕像翻飞的裙裾。

在伊佛所正对大理石街道的坡上，荷马唱过史诗的古老图书馆，如今大理石墙面还是淡黄色的。从那里能眺望到葱茏的山峰，在大山里，圣母玛利亚在儿子死去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小小的石头房子。现在黄土坡上长着灰绿色叶子的橄榄树，说起来，这里也算是橄榄油的故乡。

离开塞尔柱古城的爱琴海，去阿芙洛狄西古城，那里比世界闻名的伊佛所城有更多的大理石雕塑，数不清男神们健美的躯体，也有数不清中分浓密长发的美丽女神。去拉迪亚古城，那里有更古老的圣保罗传教所建的教堂，满地铺满了古老的马赛克拼图。

去希拉波利斯，穿过世界上最大的罗马墓穴之地，到埃及艳后克洛佩特拉和罗马皇帝安东尼泡温泉的古老温泉池去放松身心。公元前的地震，将近旁的阿波罗神庙震塌，大理石柱和雕像沉入温泉，现在，人们能像当年掠过神庙半空中的鸟一样，在水中掠过那些古老的石像和石柱，或者随着温暖的水波荡漾，好像从前吹拂过它们的两千多年前的微风。水中的大理石表面长着一些浮萍和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

在城外的棉花堡可以度过一个神奇的黄昏，看洁白的石灰质温泉地如何梯田式地倒映着瑰丽的天色，看一汪汪的梯田式温泉如何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变得格外明丽，然后开始倒映出星河蓝色的光芒，这是旅行中难得的。原本这个时辰，旅行者都在找晚上吃饭的餐馆。那天我午饭吃得多，又在等向导上山来汇合，因此得以看到这样璀璨的一刻，得以将它记在了心里。这地方离罗马时代最大的墓群不远，那些死在此地的人，都曾是得了重病的人，靠温泉稀释痛苦，我想起他们来。一个病苦的人，能看到时间是这样壮丽地流逝过去，应该会得到特别的安慰的吧。

然后，就沿着古老的罗马帝王之路向南，一直走到安条克。到了达芙妮山谷，那里有着希腊神话里提到的的月桂树林，茂密芬芳，还有凛凛作响的山泉，这就是阿波罗追上达芙妮的山谷。达芙妮实在不喜欢阿波罗，在他要抓住她的那一霎那，赶忙把自己变成一棵月桂树。世界上第一幅达芙妮变月桂的马赛克拼贴画就诞生在安条克城。用月桂汁做的肥皂是暗绿色的，柔软的，指甲一划，就会留下划痕。

然后，到如今安条克城里唯一一家酒店住下，那条大理石街道原先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商业大道，世界上最早点街灯的地方。安条克的马赛克画博物馆里，能看到阿波罗的样子，宙斯的样子，维纳斯的样子，达芙妮的样子。也看得到从前阳光与阴影的样子，从前葡萄和鲜花的样子，从前狮子和猎狗的样子，从前云朵和太阳的样子，从前天上的星座各自的样子，人马座是我的星座，代表我的那个人，是个一身肌肉的大胡子男人，他的胡子有好几颗小星星构成。

这是一条漫长的旅行线，从欧洲走到亚洲，从希腊罗马城邦时代走到土耳其的时代。在这条旅行线上，人们如同走在希腊罗马神话故事的空间里，大家能惊奇地发现，希腊的石像，马赛克和传说，罗马的剧场和竞技场，在奥斯曼千变万化的几何图案后面，仍散发着健康强健的肉体的温暖与优美面容的芳香，这是不能磨灭的。

照片： 陈丹燕 | 毛豆子 手绘： 何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