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处可逃，不过没关系”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最近在内地上映，影片中的故事，发生于战争爆发的第三年。这一年，少年牧真人的母亲在大火中丧生，他和父亲离开东京，与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一起生活在鹭沼的老宅。战争、做军工生意的父亲、组合家庭、陌生的环境、未知的生活……现实的一切都让真人无所适从。直到有一天，他在苍鹭的带领下，走进神秘的塔楼。

通往塔内的隧道石门上刻着一句话：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这句话出自但丁《神曲·地狱篇》，意思是“神圣的力量，最高的智慧、本原的爱创造了我”。但宫崎骏作品中的所谓“地狱”却是另一个世界的模型。它可以把真人的父亲、把战乱的世界挡在外面，让真人在里面遇见他所爱的人，与他们一起经历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并不是一个他可以逃往的美丽新世界，而是让他在面对“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个问题时，做出了真正的选择。真人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宫崎骏作品中的幻想世界，从来不是一个人类可以逃往的地方，而是让人回到真正的生活中去的一段旅途。而来自但丁《神曲》中的这句话，也让人惊喜地看到宫崎骏对意大利元素的偏爱。一种共通的文学质感存在于所有杰出的作品中。但丁《神曲》中的三重世界，薄伽丘《十日谈》中的无穷故事，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中的树上生活，《看不见的城市》中马可·波罗数次前往的无尽的城市……一个可以自由前往、探索自己人生，并具有探索的流动性的空间，同时也拓展了这些力图创造另一个世界的文学的版图。

今年66岁的亚历山德罗·巴里科，是意大利最受读者爱戴的作家之一，人们讨论他的作品时，常常会想到卡尔维诺。巴里科为卡尔维诺的最后一本书《帕洛马尔》写过一篇文章。在《帕洛马尔》的最后一章里，卡尔维诺写道：

“在消除了忧虑这个斑点即我们的存在之后，唯一重要的就是一切事物都展示在阳光之下，并在漠然的、宁静的气氛中相继发生。”

对此，巴里科告诉我们，真正的世界存在于没有人观察它的时候。

而帕洛马尔这个名字来自帕洛马尔山，加利福尼亚著名的天文观测站，一个拥有无比辽阔的视角和极为深邃的思想的地方。它是浩瀚的生活的另一种形式。但正是在其中，人的渺小与人的辽阔共存，我们得以看见自己。巴里科所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些我们或是来到奇异的空间，或是能够拥有特殊的视角看见自己的故事，以便回答那个在每个人心中都存在过的问题：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也许一九〇〇的脑子里也发生了一场革命……他从来没有真的想过那件事：生活很浩瀚。也许他有过这种想法，但从来没有人对他大声喊过那些话。就这样，他让那个农民，就是巴斯特，给他讲这个故事，讲了无数次，大海还有其他的什么，最后他决定自己去体验一下。（《海上钢琴师》）

“我们真是无所不能：成长、相爱、生孩子、变老，我们做这些的时候，我们也在别处，在另一个时间里等待答复，或者完成一个没完成的故事。看起来是唯一的行程，而我们却踏上了许多小径，用不同的脚步踏上征程。”（《一个人消失在世上》）

朱塞佩·托纳多雷在一九九八年——另一个新的世纪即将开始的时候，将《海上钢琴师》搬上大荧幕，而作品中的主角一九〇〇，也诞生于一个世纪的开始。在《海上钢琴师》中，钢琴师一九〇〇没有离开大海，走上陆地，“弗吉尼亚号”船就是他的国度，他的内心就是他浩瀚的生活。

而在《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中，格温先生“做画像”的画室消失了，格温先生也消失了，但是小说中出现的所有人之间的“故事”却存在于每一本书中、每一个人的心里，这些都是属于他们的浩瀚的生活。

人们会用“藏起来的生活”来谈论巴里科的这两部作品，而这也是当我们处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里时，每一个人内心都会产生的隐秘的欲望。正如译者陈英老师所说：消失的渴望隐约浮现在每日的思绪里。但巴里科的“消失”，也如同宫崎骏作品中的世界那样，是为了更好地选择和存在。

“弗吉尼亚号”船本身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世界”：船长患有幽闭恐惧症；舵手曾是牧师、调息治疗师，性格敏感，是个盲人；无线电操作员是位棋手，左撇子、结巴；医生的名字长到让人叫不出来；船的设计师患有厌食症；船上没有厨房。一个没有食物、没有方向、没有安全感的空间，一个没有国籍、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官方认可的人（一九〇〇），他们一同消失在海上，消失在战争中，消失在一个充满规矩的世界上。如同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那也是一个艺术的世界。

已经成名的作家格温先生放弃写作，而他从事另一番事业——“做画像”的画室，也在画画像与写作之外创造了另一个空间。而来到这个地方的人的人生，“看起来是唯一的行程”，却好像“踏上了许多小径”；如同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

这两部作品中的空间设定与人物行动似乎说明，文学在创造另一个世界的同时，也走向了游戏，仿佛这是一个我们可以逃往的世界。

2020年，巴里科的新作《游戏》的英文版在McSweeney’s出版，LITERARY HUB上发了一篇巴里科和《最有人性的“人”》的作者布莱恩·克里斯汀（Brian Christian）的对谈，题为“数字技术使日常生活成为一种游戏”。在这次对谈中，巴里科说，艺术与文学是一种典型的数字文明，而正是包括游戏在内的一切数字文明，才使得人们能够体验到情感，拥有情感状态。

在《海上钢琴师》与《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中，故事的场景也如游戏场景那般，一个一个地出现，面对分叉的路径——陆地和海洋，写作与做画像，隐居与生活——人物要做出他们的选择，活出他们想要的人生，去拥有友情、亲情、爱情，以及与这些情感相伴随的梦想与秘密。

像游戏一样的文学，或是像文学一样的游戏，是一个我们可以拥有选择，做出选择的世界。但这样美妙的数字（艺术）世界，并不是巴里科作品的终点，而只是一段得以让想象抵达现实的路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对充满幻想的艺术创造与充满潜能的数字技术，巴里科说：我们无处可逃，不过没关系。

【图书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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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钢琴师》

作者：[意]亚历山德罗·巴里科

译者：陈英

出版社：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4

《一个人消失在世上》

作者：[意]亚历山德罗·巴里科

译者：陈英

出版社：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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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久安

编辑： 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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