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阅读

一到年底，各种年度书单和关于阅读的隐喻泛滥横流。这些隐喻都没错，但也都无关紧要。阅读是非常私人的，即不一定有用，更算不上高尚。在这一点上，阅读和刷短视频并没有不同，都是一种交流。不同的是，刷短视频是算法推送的，阅读的选择和延伸是自己得到一种启示，从一扇门进入，打开另一扇门，如此不断，其乐无穷。

我在阅读中不断打开新的门，进入新的世界，多数时候都是随心所欲，没有规划，走到哪算哪。但也非杂乱无序。2023年，我的阅读中心依然是莎士比亚。但是和前两年专注于全集阅读略有不同，以之为中心，我上溯到古罗马，然后抵达古希腊，下游回到了20世纪。这个中心与前三千年和后四百年相连，几乎是欧洲文艺的全部。我的趣旨不在于通晓全部，而是建立一个简单的联系。实际上，这些相隔数个世纪的伟大心灵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通过阅读，我们依然可以和这些伟大心灵进行交流，这是极其美妙的事。我用这些伟大的名字记录2023年的阅读。

荷马

我跟随奥德修斯进入2023年。《荷马史诗》成文于我国西周后期，而歌颂的人物和事件发生于3200年前的希腊和地中海世界。这是西方文艺的滥觞。如果莎士比亚不曾出世，整个西方文学万神殿的最高位置只属于荷马。但是他是谁，生活在哪个年代和地区，都无从确切考证。但这已无关紧要。我觉得荷马和莎士比亚可以分享西方文学万神殿的最高位置，荷马属于神话时代，莎士比亚属于人文时代。他们是相通的。

所谓经典就是那些读完之后就想立即回去重读的著作。莎士比亚戏剧如此，《红楼梦》、《金瓶梅》如此，《荷马史诗》也是如此，而它已经存在了3000年，这本身就令人着迷。我的2022年秋季是在《伊利亚特》中度过的。Achilleus死后，我立即开始了《奥德赛》之旅。

《荷马史诗》的英译有100种左右，最早版本的译者是莎士比亚同时代的剧作家和诗人George Chapman，莎士比亚可能读到过他翻译的《伊利亚特》的前八卷，全部译完出版时莎士比亚已经过世。中文译本大概只有四五种。王焕生从古希腊语翻译的六音步等行版本身就成为了中文经典。

《伊利亚特》的世界

英人Matthew Arnold认为，《荷马史诗》的翻译需要具备四种品质，以反映古希腊原文的特点：快速(rapid)，用词平白 (plain in diction) ，直抒事与意(direct in matter and ideas) ，高化(noble)。比较多种英译版本后，我觉得Richmond Lattimore全部达到了。《荷马史诗》希腊原文并不不押韵，而是通过长短音节奏唱诵，这种口头诗歌传统一直保存至20世纪的巴尔干半岛行吟诗人中。Chapman以英语七音步双行韵翻译《伊利亚特》，五音步翻译《奥德赛》，具有强烈的伊丽莎白时期英国戏剧和诗歌的气息，但他把《荷马史诗》变成了过于高华的英语诗歌。与Lattimore的译本相比， Chapman的《伊利亚特》中杀戮和死亡的瞬间不如Lattimore那么具有画面感，那么震撼感官，那么具有诗歌美感。实际上，荷马史诗一点都不艰涩，完全没有典故，完全没有掉书袋，完美的源本。《伊利亚特》节奏很快，具有动作电影感。而高华经常在不意之间。

荷马是暴力美学的始祖。《伊利亚特》充满暴力，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对战场和杀戮的细致描写，中文古典诗歌和文学中没有如此细致颗粒度的描写。青铜武器刺穿人的太阳穴，扎透胸腔，挑出肠子，砍落肩膀。诗歌对杀戮的描述极为讽刺和也很悲壮，仇恨的双方其实彼此不认识，生不能和平相处，倒是死时相卧一起。有些杀戮的场景太具画面感，而且只有诗歌才能如此描述，一个将士的脑袋被突然砍掉后，嘴巴还在说话；矛从眼窝插入，眼珠直接被挤出眼窝，矛头直插后颈，然后持剑削断脖子，整个头颅被插在矛头，像一朵罂粟花被高高举起。荷马在特洛伊战场上多次运用罂粟的比喻。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否为一人所作，这个问题已争论了几个世纪。他们天然成为一体，这个更为重要。十年特洛伊战争结束之后，希腊盟军由各个国王带领回到各自的土地，Ithaca国王奥德修斯的船队被暴风雨吹到非洲。他用了十年时间，历经神怪和地下世界，诱惑和绝望，回到自己家园，然后伪装成外乡人，屠杀了向他独守家室二十年的妻子的几十位求偶者，重回王座。

奥德修斯具有后世欧洲国王和征服者的全部特征。最新英译本译者Emily Wilson如此描述：他是移民，他是政治和军事领袖，是战略家，是诗人，是充满爱意的丈夫和父亲，是个出轨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运动员，是有残疾的人，是一个具有创伤史的士兵，是海盗，是贼，是谎言家，是个逃难者，是个殖民入侵者，有产者，航海家，建筑工人，是杀人专家，是战争英雄。我计划读着Wilson译本进入2024。

为什么奥德修斯对于回到Ithaca和妻子身边如此执着？我在听完哈佛大学一个教授的《奥德赛》讲座才认识到，青铜时代希腊人对男子在性方面的忠贞远远不及对妻子的要求程度，这主要是丈夫对于嫡子继承的期待是维持整个社会秩序的根本。如果一家之主的男人的田地、财产无法被亲生儿子继承的话，那么整个人生就会坍塌、社会秩序就会面临崩溃。奥德修斯的内在动力可能不是那个在家等候了他二十年的妻子，而是要维护作为家族和国家拥有者的正统。

奥德修斯十年归途

在《荷马史诗》中，奥林匹克山上的神经常干预希腊人的战争或奥德修斯的回家之旅和复仇计划。虽然表面上特洛伊战争是宙斯家族不同神明之间的代理人战争，但神的干预作用其实是次要的，神在史诗中的作用也是次要的。如果全部删掉神的干预，故事情节依然是完整的。这些英雄人物在关键节点上获得神的协助和鼓励完全可以等同于内在力量的释放。当一个人毅然决然地杀戮、复仇、完成一项难度极大的事情时，他获得的力量可以来自神，也可以来自内心的动力。只是荷马把这种内在动力归功于神。现代学者把《荷马史诗》中人类的冲动和决策称为双动力(double motivation)。

M.I. Finley的《奥德修斯的世界》是关于《奥德赛》的必读著作。他认为，古代希腊人对他们的神话的真实性和事实性笃信无疑。如果要沉浸欣赏和理解《荷马史诗》，最好我们也要对其中的神话深信不疑。 关于史诗中神明的干预，Finley这么说：这些是实实在在的信仰，还是诗歌的譬喻？这只是一个想象出来的诗歌修辞，还是荷马真的相信他所吟唱的每一个字？在这些问题上，我们相信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也是误导性的。有些现代批评者把荷马诸神称作 “象征性表述” ，把奥林波斯山上的活动称作诗人的“脚本”：他们不仅把现代神学和现代科学强加到奥德修斯的世界中，也毁了这两部史诗。没有神的干预，叙事本身就瓦解了，同样瓦解的还有英雄们的心理和行为。

《荷马史诗》是高度戏剧化的诗歌。此后的希腊悲剧则是高度诗歌化的戏剧。西方诗歌的这个传统到莎士比亚这里达到巅峰。

荷马大概生活在公元前八世纪，此后五百年的希腊世界依然延续着奥林匹斯神话谱系的叙事传统。现在留存的希腊戏剧只是当时的少部分，但深刻塑造了后面两千年的欧洲文化。前年读过了埃斯库斯的悲剧，今年心念念地要把《俄狄浦斯王》三部曲读一遍。俄狄浦斯所在的年代比特洛伊战争略早一两代。索福克勒斯的这个悲剧系列对于19世纪的欧洲心理学的发展有着极其深远的文化影响。对《哈姆雷特》的一种解读就是俄狄浦斯情结。我选的《俄狄浦斯王》三部曲是David Green与Lattimore共同编辑的希腊戏剧集。其实英语版和中文版的阅读体验是完全一样的。

凯撒

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在海上漂流的不止奥德修斯一个人。埃涅斯(Aeneas)在特洛伊城被希腊人烧毁之后，穿过地中海，到达北非，最终来到意大利，建立了罗马城。这是传说中罗马的起源。如果按照《荷马史诗》的纪元，那么罗马大概是在11世纪左右建成的。

过了一千年，凯撒出世。罗马帝国照搬了几乎全部希腊的神明，只不过每个神换成了罗马名字。凯撒的前后两百年是拉丁语黄金时代，也是拉丁语诗人的巅峰时期。而西欧在成为基督教世界后的一千多年中，拉丁语《圣经》是塑造欧洲精神和文化最重要的文本。

但这不是我过去一年半学习拉丁语的原因。2023年是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第一对开本》出版400周年，他的同事、竞争对手和朋友本·琼生(Ben Jonson) 在这本戏剧全集中贡献了同样名垂千古的前言颂诗。琼生是当时英格兰的古典学大师，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他以英格兰的贺拉斯自诩，瞧不起那些古典学问浅薄的剧作家，虽然他很长一段时间也靠卖剧本为生。他以古罗马为背景创作都市剧嘲讽戏剧圈的同僚诗人，包括莎士比亚。琼生在莎士比亚死后出版的戏剧全集中予以他最高的赞美，依然不忘揶揄他的small Latin and little Greek。

我对此颇感不满，在疫情禁足期间突发奇想，他在文法学校学习拉丁文几乎十年，这样的语言天才的外语水平怎么会底呢？我想证实一下拉丁语到底多难学。跟着Lingua Latina Pars Familia Romana学习了一年多后，我今年秋季开始跟着凯撒的《高卢战记》(De Bello Gallico)第一卷学习。我希望听到古罗马的声音，包括凯撒，西塞罗，奥维德和维吉尔。凯撒《高卢战记》的难度属于中级，奥维德和维吉尔属于顶级。我准备给自己五年时间到达奥维德和维吉尔。但即便翻着字典读完《高卢战记》第一卷，每开始新的一页都是和前一卷的困难是一样的。凯撒可能是第一个在著作中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人，在莎士比亚戏剧Julius Caesar，他也是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

在马丁·路德翻译《圣经》之前，西欧基督教世界只有拉丁语《圣经》。《约伯书》是《圣经》中的文学瑰宝，具有极高的诗歌感发力量。 我想体会一下拉丁语《约伯书》的感觉，但只能坚持读到第三首，因为生词的适用性比较窄，另外就是目前的水平还难以领会拉丁语诗歌的韵味，不如增进之后再读。

大英图书馆馆藏12世纪拉丁语《圣经》的创世纪页

有一天，我刷到皇后乐队“波西米亚狂想曲”时发现，皇后乐队、《约伯书》和《俄狄浦斯王》有一个共同点：Freddie，约伯和俄狄浦斯都曾哀叹：希望自己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但丁

但丁已死去了700年。他用其家乡托斯卡纳方言，而不是通行欧洲精英阶层的拉丁语创作《神曲》，奠定了意大利语的基础。但丁《神曲》直到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才被欧洲广泛接受。西方文艺万神殿如果有三座主神座，这三个分别是荷马，但丁和莎士比亚。

英译《神曲》超过100种，本身构成一门显学。但是按照但丁三韵体翻译的英译版极少，因为英语的韵脚远远少于意大利语。中文《神曲》译本本来不多，三韵体只有香港的黄国彬先生的一种。黄国彬在二十多年前用了二十年时间以三韵体翻译《神曲》，并为每一歌做了详细注解，援引了很多拉丁语《圣经》和古希腊语经典。但丁伟大的一点是《神曲》的诗歌语言是简单明了，没有模糊性和曲折，没有很多隐喻，虽然很多典故（因此必须大量注解），阅读但丁一开始最好不要具备任何关于他和典故的知识。

用Midjourney画的青年但丁

黄国彬的翻译的确达到了明了通晓的效果，虽然为了三韵体（ababcbcdc)押韵的目的，他用了很多现在少用的汉语词组，或者是创造了一些新的词组。T.S. Eliot说：但丁是所有现代语言中最具普遍性的诗人。意大利语言，尤其是但丁所在的13-14世纪的意大利语言，由于直接产生于具有普遍性的拉丁语而获得了许多优势。

我觉得执念追求三韵体的英文翻译其实有点枉然。英语距离普遍性的拉丁语较远，也无法在英语复原但丁的韵律，不如体现他的直白和通晓性。读Lawrence Binyon的三韵五音步翻译就令我感到挫折，因为他为了押韵和五音步节奏需要大量采用伊丽莎白时代的诗歌造句句法，因而牺牲了直白和通晓感。而生活在以拉丁语为欧洲通用文学语言时代的但丁用托斯卡纳方言创作就相当于一次意大利语白话诗歌革命一样，可以被讲意大利语的人轻松读懂，因此为了配合诗歌形式而转折造句的效果与但丁的诗歌背道而驰。

黄国彬苦心孤旨，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实在对得起二十年年华。他自己解释说：所谓诗义，至少包括两种：语义(semantic）层次的诗义和语音(phonological）层次的诗义（包括音步、押韵所产生的种种效果），两者的比例究竟是多少，往往因人而异。就英语诗而言，在蒲柏 (Alexander Pope）和丁尼生 (Alfred Tennyson）的作品里，语音层次的诗义比例较高：在拉金 （Philip Larkin）的作品里，语音层次的诗义比例较低。在格律诗中，格律是诗义的重要部分：放弃格律，几乎等于在语音层次的诗义上甘心拿零蛋。黄国彬对于语音诗义的此番见解，我直到听特德·休斯(Ted Hughes)朗读诗歌时才豁然开窍。

莎士比亚，马洛，琼生，米德尔顿

读完全集后，我就想立即开始重读。积累了众多的莎学著作也有很多想读，所以只选择了少数作品重读。《麦克白》是四大悲剧中我最喜欢的，第一次读到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的时候就有被击中的感觉。恰好夏季末去英格兰看莎剧，预定的两场都是《麦克白》。这次重读最大的发现是，莎士比亚创造的很多英语词汇是他从拉丁语中借来转化成的英语单词，而且在戏剧中保留了拉丁语语义。例如Arden Shakespeare 3rd series的《麦克白》：1.5.28: All that impedes thee from the golden round。impedire 是拉丁语单词第四变格不定式，可见是莎士比亚直接将拉丁语不定式转化成了英语读音，成为了新的英语词汇。2.1.48: It is the bloody business which informs/Thus to mine eyes。Informare是拉丁语第一变格动词，塑造、显示、构成的意思，而非后来演变的告知/通知的意思，剧作家原封不动使用了拉丁语的意思，而且非常适合这个场景，inform直接对eyes。

我一直对于《暴风雨》(The Tempest)在英语诗人中的影响力不太理解。这是众多诗人非常热爱的戏剧，很多人从这部戏剧里衍生创作了新的作品，例如W.H Auden的The Sea and The Mirror。中文世界最著名的莎士比亚名言也来自这部戏剧：所有过往皆为序曲。这是莎士比亚独立创作的最后一部戏剧，很多人认为是他个人心境的体现。但我觉得这是他们的自以为是。古今中外，文学创作都具有自传性，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荷马，一个是莎士比亚。前者不可考，后者无我的负能力(negativity)是他超越所有世代作家的天赋。

试图了解他的努力从未减少。两百多年来的传记层出不穷，我在书评《你是众生，也谁都不是》中已经详写。 Jonathan Bate关于他的心灵传记Soul of Age以及他的莎学自传Mad About Shakespeare 都是今年读得快乐的书。年初写《第一对开本：四百年来阅不尽》时，顺便读了Eric Rasmussen的The Shakespeare Theft。Bate 和Rasmussen都是《第一对开本》最新版的编辑。

河畔版《莎士比亚全集》

莎士比亚成为文化产业和英国文化本身，和他的戏剧不断上演密切相关。莎剧的阅读和观看是很不同的体验。我对从演员角度理解莎士比亚戏剧一直抱有强烈兴趣。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导演John Barton在1982年的工作坊电视片以及由此出版的书Playing Shakespeare是我最受益的视频和书籍之一。John Gielgud号称是20世纪莎剧最优秀的素体诗表演演员。他的传记Acting Shakespeare让人了解到作为专业演员和研究者对莎士比亚理解的不同。 Oliver Ford Davies的Performing Shakespeare是我在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书店买的，因为此前看过这个演员的表演，而且我对于一个资深演员讲述莎剧表演的方方面面十分好奇。

这几年莎剧和莎学书籍读多了，心中一直有1600年代伦敦的想象。为此，我休假一周去到伦敦和Stratford-upon-Avon，在剧作家工作和生活的地方行走，让自己置身那些只留下名称的地方，也算一种怀古神往。我还想了解莎士比亚的时代以及和同事过的那些人，他们彼此竞争，彼此憎恶，还一起合作。

在环球剧场下午场《麦克白》演出之前，我坐上双层巴士访问了环球剧场泰晤士河下游三英里的Deptford，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93年5月底在这个地方的一个酒馆和人争执，被自己的刀刺入眼睛，当场死亡，埋葬在St. Nicolas教区教堂。但是没有人确切知道他墓地的位置。

和莎士比亚同年出生，马洛身上聚集了古罗马、天主教、新教、海航大发现、天文学、素体诗戏剧等塑造欧洲世界2000年的全部因素，是一个非常令人着迷的人。似乎他就是从古罗马跨越中世纪的文艺复兴本身。他是一个璀璨的流星，就连陨落都充满戏剧性。此前已经读过他的Edward II, Doctor Faustus， 今年把Marlowe Four Plays 的Tamburlaine, The Jew of Malta读完了。

马洛戏剧诗行充满奥维德和希腊神话的影响。他的戏剧里更多的是诗歌而非戏剧。戏剧本身则缺乏人物塑造、剧情发展的张力。Tamburlaine，似乎马洛写的不是戏剧而是关于帖木儿的史诗。 马洛的戏剧和诗歌到处都是他自己的影子；而莎士比亚的戏剧和诗歌中完全看不到他自己的痕迹。

两年前读过马洛的传记和传记小说，但是哈佛大学教授Harry Levin 1950年代写的马洛评述Overreacher，是我今年读过最好的书。Levin具有渊博的文艺复兴戏剧和古典诗歌知识，充沛的审美力，卓越的洞察力。这本书可能是批评界关于马洛的戏剧和诗歌艺术最好的书。Levin所指overreacher情结源自希腊神话故事中的Icarus，他用父亲制作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时飞得太高距离太阳太近而坠入大海淹死。Levin认为，马洛具有典型的Icarus情节。他在最后一页写道：Knowledge may be power, and power may corrupt, yet beauty preserves—— we are so much older than Marlowe, and so little wiser.

在等待大英图书馆开门时，我碰巧在对面街道的一家地下旧书店看到一本出版设计粗糙的小说Icarus Flying，这又是一本关于马洛的小说。我立即买了下来。

Harry Levin的莎士比亚专著 Shakespeare and the Revolution of the times也是今年读到令人击节的好书。他曾写道：I can hardly remember a time when Shakespeare did not loom large on my horizon. Whether such early access was an advantage or a handicap I cannot be sure. Certainly it opened up a world beyond one's own, but how far could one appreciate the enrichment? 我这几年每次开卷都这样感觉。

Levin书中有一篇从业余心理病理学者角度分析莎士比亚作品非莎士比亚所作之阴谋论的论述，非常有吸引力。人类社会确认的各种先贤和伟人多数都是历经苦难的人，受难者：从王子出家的释迦摩尼，十字架上的耶稣，终身奔波不得志的孔子，恺撒和林肯，被放逐的拿破仑，贫困交加受尽白眼的曹雪芹，在放逐中度过一生的奥维德和但丁。只有莎士比亚度过富有和成功的一生，要命的是，他对自己写的东西并不上心，似乎并没想过借此扬名天下属于所有世代，文学完全不是他的事业，诗歌只是用来获得金钱的手段。

如果不是T.S. Eliot说米德尔敦是第二个莎士比亚，我可能不会这么早去读他的戏剧。Four plays of Middleton只读了三部，也许孤立阅读会更好一点，但是阅读莎士比亚同时代剧作家的戏剧就不可避免进行比较。和小镇伦漂不同，米德尔敦是地道的伦敦人，他家就在戏剧地点Cheapside向北150米的地方，因此戏剧中的地方和语言就是他每天经过的地方和听到对话。我特意从圣保罗大教堂东侧步行穿过Cheapside，遥想起米德尔敦。

Cheapside在威廉征服（另一个威廉）时就有了，在圣保罗大教堂东侧，是伦敦酒肆和商铺繁华地段，都铎时期的历史学家记录此地称之为伦敦之美，Beauty of London。直到现在街区的格局保持了米德尔敦时代的样子。莎士比亚和剧作家朋友们经常去这里的美人鱼Mermaid酒吧喝酒。虽然隔壁就是大教堂，这里却是人间最享乐的去处。之前有人批判说莎士比亚作品里面很多黄色下流的内容，相比米德尔敦的都市市井戏A Chaste Maid in Cheapside，莎士比亚算是干净节制的典范生。这部喜剧充满性玩笑、生殖暗喻、堕落的婚姻关系和金钱关系，但凡圣保罗大教堂禁止的，都在这部戏剧中横行。米德尔敦家境一般，牛津肆业，应该是看着莎士比亚戏长大的。他二十岁的时候《哈姆雷特》上演。后来还和小镇剧作家合作过一部。这部戏剧很当下，因此现代观众如果不提供解释，很多荤段子是难以理解到的，要在现代演好这部戏比演好《第十二夜》要困难很多。实际上我到了第四幕后段才开始有一点感觉。虽然戏剧充满荤味，但对市井人物和性关系也极尽讽刺。他最好的一部戏可能是The Changeling，的确看到他灵光闪现的时刻， 这个时刻就是剧作家照到了人性中模糊的黑暗的变态的隐秘。

大英图书馆馆藏米德尔敦戏剧四开本

路经Cheapside大街前，我在Bartholomew周边逗留了一个中午。这个地方吸引我是因为本·琼生(Ben Jonson) 有部戏剧叫做Bartholomew Fairs。这个市集在17世纪时已经繁荣热闹了两三百年。

在莎士比亚同时代剧作家和诗人中，琼生可能是留给后世最多资料的人物。他是伦敦本地人，住在距离特拉法加广场向南不远的地方，就读西敏寺学校，是古典学学霸，但命运弄人，他没像马洛一样获得奖学金进入牛津或剑桥。根据Ian Donaldson的传记Ben Jonson A Life，他可能被迫跟随继父去做了泥瓦匠，很快征兵入伍前往低地国家和西班牙人作战。

琼生是公认的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时期英格兰的顶尖古典学者和诗人。可能恰恰出于良好的古典学教育，他颇为鄙视专业剧作家，并在自己的戏剧中讽刺同行。他自诩为英格兰的贺拉斯，他把自己的诗歌和戏剧作品结集出版，是第一个用对开本出版戏剧和诗歌的英格兰作家。琼生脾气暴躁，和海军上将剧团的首席演员决斗，杀死对方后入狱等候绞刑，没想到拉丁文拯救了他。因为按照当时的法律，能够诵读拉丁语《圣经》的人就算作神职人员，可以免于世俗法律惩罚。据传记作家猜测，他在狱中皈依了天主教，数年后再次回归新教。

英国国家美术馆的琼生画像与莎士比亚一墙之隔

Donaldson这本传记最有趣的地方是关于琼生在西敏寺诗人角埋葬的方式。据考古人士开棺验证，琼生是倒立埋葬的，大概是因为名人和杰出人士一代又一代，西敏寺这个地方墓穴太有限。他的坟墓被打开过三次，现在他的头骨可能被安置在隔壁的墓穴里。相比之下，莎士比亚安静地埋葬在家乡的教堂，并在墓碑上警告世人不要动他的骨头，实在是对人世间的一种清醒洞察。

琼生完全不能写悲剧。他擅长的都市讽刺剧只能停留在17世纪初的伦敦，对于英格兰之外的读者，如果不是出于历史和学术兴趣，阅读趣味远非马洛、更非与莎士比亚可比。琼生的戏剧人物缺乏生命，这是他与马洛、莎士比亚、米德尔敦的最大差距。我读Every Man in His Humour到一半实在没有耐心听市井人物贫嘴，Volpone 也是到一半难以将就下去，但是Volpone的现代舞台演出非常精彩，即便如此，这样的戏剧流于地方性，而不可能属于所有世代。

休斯，艾略特

《莎士比亚与完整存在的女神》 (Shakespeare and the Goddess of the Complete Being) ，这本书书名的每一个词都吸引着我。这是英国桂冠诗人（第一个获此殊荣的是琼生）特德·休斯(Ted Hughes) 的主要散文著作。休斯试图提供一个从诗人潜意识中，或者是从西方文化的神话和宗教源头，理解莎士比亚全部作品的一致性和精神起源。休斯在这本书中用一种荣格式的框架来审视莎士比亚全集，虽然荣格的名字从未出现在书中。这本书就这样神奇地把我大学时代的阅读经历和现在的阅读经历建立了一个完整的联系。我为这本书写了一篇书评。

休斯在这本书上消耗了过多的生命力，他在这本书之后出版了高度自传性的诗集Birthday Letters，纪念亡妻美国诗人Sylvia Plath，以及Tales from Ovid，此后不久就过世了。 Birthday Letters成为了现象级的诗集，但我没有太读懂。直到我听到B站上休斯在1980年代录制的诗歌朗诵By Heart 101 Poems。这些诗句在休斯他略带约克郡口音的朗读中，元音饱满甚至被放大，辅音中清晰的爆破，激发出诗歌在印刷字体下面的原生命。我突然认识到，英语或者欧洲语言诗歌中，词语和声音，以及他们产生的韵律是构成诗歌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这一方面，荷马和莎士比亚都一样，他们在各自语言中都把这个做到极致，（不要忘了，他们的诗歌首先是用来倾听的）。他们的史诗和戏剧具有一种 “听觉想象力” 的节奏，如Eliot所述， “对音节和节奏的感觉，渗透到思想和感觉的意识底层，激活了每一个词语，下沉至最原始和被遗忘的地方，返璞归真，寻找起点和终点” 。

这大概就是黄国彬对欧洲诗歌语音诗义的见地。将诗歌语音和语义完美结合，实际上就是从荷马开始，后来没有人比莎士比亚做得更好。这一下让我有种开窍的感觉，又一扇门向我打开。

今年最打动我的诗歌是T.S. Eliot的Four Quartets，我在健身的时候听过不下十遍，然后阅读了两遍，经常毫无防备地被很多词语和句子击中。 直击人心的诗歌带来听和读的两种不同体验。这些死去的人在诗句中永生。

In order to arrive at what you are not

You must go through the way in which you are not.

And what you do not know is the only thing you know

And what you own is what you do not own

And where you are is where you are not.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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