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亚洲影帝两次致谢的张彻，到底是什么人？

本文作者 | 晚睡

4月15日，第4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圆满落幕，76岁的姜大卫依靠在电影《白日之下》中的精彩表现，击败一众对手，拿走了最佳男配角的桂冠。

姜大卫再次创造了香港电影史上的一段佳话。

他4岁登台，70年代爆红，从第一位亚洲影帝，一度沦为到TVB的金牌绿叶，却在任何时期都淡然处之，得意时不癫狂，失意时不沮丧，对每一个角色都用心塑造。

在74岁那年获得万千光辉演艺大奖，76岁这年又夺得了金像奖最佳男配，他用自己72年的演艺生涯证明了，人生在任何年龄都可以开出花来。

更戏剧性的是，《白日之下》的监制正是尔冬升，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38年前，他的亲哥哥秦沛凭借《颠佬正传》拿到第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时，导演、编剧同样是尔冬升。

而且《癫佬正传》还是尔冬升的导演处女座，真是好犀利。

正如姜大卫自己在获奖感言中说，自己和哥哥全都要靠弟弟拿奖，“还得一演癫，一装傻。”

台下的尔冬升笑得乐不可支，38年前秦沛获奖时他也是这么笑的，骄傲又痛快。

姜大卫除了感谢弟弟，还感谢与自己相伴了50年的太太李琳琳，“把这个奖项授予她I Love You。”

最后他还举起奖杯，用普通话说了一句，“导演感谢你！”

他说的导演，不是弟弟尔冬升，而是他的恩师张彻导演。

两年前，在他领取万千光辉演艺大奖的奖杯时，他做了同样的一件事：将奖杯举过头顶，感谢张彻导演。

每次他说的都是普通话。

因为张彻导演虽然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但他始终讲不好粤语，讲出来的口音很怪，有点像京剧里花脸丑生的声音。

他日常都是说普通话和上海话，上海话还是偏宁波话的那种，很多人都听不懂。

恩师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姜大卫依然不忘记在任何人生的重要场合感谢他，还心细至此，说着恩师生前能听懂的普通话。

小姜和张彻

为什么？

张彻为什么对姜大卫如此重要？

作为姜大卫的铁粉，请听我讲讲张彻其人，那是一个已经被遗忘，但只要吹开往事的灰便会熠熠生辉的人物。

张彻原名张易扬，是浙江省青田县人，1924年生于杭州，长于上海，自小家境殷实，但他与父母的感情比较淡漠，很早就离开家外出闯荡。

上世纪四十年代张彻毕业于重庆国立中央大学，怀着满腔的政治抱负，来到上海。

抗战胜利后，张彻受到国民党要员张道藩（张为徐悲鸿夫人蒋碧薇的恋人）赏识，委任为国民党“文化运动委员会”专员，是最年轻的国民党文化运动委员，开始与电影界有深度接触。

1947年，张彻编写了自己的第一个剧本《假面女郎》，姜大卫的父亲严化主演了这部电影。

随后，他护送张道藩退往台湾，在台湾听到了民间流传的吴凤取义成仁的故事，深受感动，创作了自己的第二个剧本，《阿里山风云》（又名《吴凤传》）。

这部电影他第一次挂名导演，与上海国泰公司的导演张英联合执导，这一年他只有26岁。

剧本写好后，1948年底他带队来台湾拍摄外景，结果转过年上海解放，新中国成立，政治局势的转变，让他们回不去大陆了。

张彻选择留在台湾继续拍电影，东家由之前的上海国泰转为台湾的第一家民营制片机构，万象影业公司接手。

1949年底，《阿里山风云》上映，这部电影也是日本战败结束殖民统治后台湾的第一部国语片，剧中那首著名的“阿里山的姑娘”风靡一时，曲子便是张彻做的。

“高山青、涧水蓝”，这首歌被传唱了几十年，80年代由奚秀兰在春晚上演唱后，也红到了大陆。

张彻在台湾开始是从政，和蒋经国有很深的交往，蒋经国非常器重他，任命他为国防部总政治部简任专员，军阶上校。

1957年，张彻因为介入到复杂政治人事争斗中，被迫离开台湾，退到香港。

到了香港后，张彻先是拍了一部文艺片，结果不卖座，失败了。

张彻无法进入电影圈，只能在报纸上写影评，在《新生晚报》以“何观”为笔名写过很多骂邵氏电影的影评。

张彻的文笔非常厉害，写影评写到被电影圈深度关注，电懋公司的宋淇邀请他加入做编剧。

在电懋工作期满一年后他加入了邵氏，最开始还是做编剧。

当时最红的导演是李瀚祥，张彻兴冲冲地写了个剧本让李瀚祥拍，结果李瀚祥看完之后把剧本往桌子上一拍，嘴里嘟囔了句：

“这叫做什么剧本？！”转身走了。

两个人就此结下了梁子，成为“一生之敌”。

张彻利用自己在报纸上的影评专栏，天天写文章讽刺李瀚祥，说他的“电影太有算计，就像个锦袍银甲的霸王，腰间却露出半截算盘……”

李瀚祥本来写东西不行，被骂急了，也往那家报纸投稿回怼，没想到一写就是很多年，最终集结出版了《三十年细说从头》，大揭电影圈诸多内幕，言语十分劲爆。

不过李瀚祥内心对张彻的才华是服气的， 顶多讽刺他穿衣服过于讲究，像个老阿飞。

当时李瀚祥的黄梅调电影盛行一时，走红的全都是女演员，男演员全部成了女主角的陪衬，最红的“男旦”凌波也是女人改扮的。

张彻是那种后脑天生有反骨的人，凡是大众流行的，都是他所反对的，他说美国好莱坞片酬最高的都是男星，为何我们这里偏要倒过来，我就要改。

1965年，在尝试拍摄了一部黄梅调影片《蝴蝶杯》，却惨遭失败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拍摄阳刚电影的念头。

他连续导演了《边城三侠》和《虎侠歼仇》两部以男性为主要角色的武侠片，扭转了男性演员的被动局面，成为香港阳刚电影的开创者。

张彻的电影中，侧重硬桥硬马的武打动作，讲究拳拳到肉，一改之间电影中做作虚假的舞台式打斗。

他最爱展现男性的孔武、刚健、暴力，女演员无论多出名在他的电影中都是配角，主角永远是男性。

他认为女性电影自有其价值，但动作片必属于男性电影。

“男性赤膊上阵就很悲壮，女人赤膊上阵如何？只怕感觉到的仅仅是性感。”

他大多数电影的剧情总是围绕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友谊，为正义或者为家国，不怕牺牲，慷慨赴死。

因为酷爱血腥镜头，动不动就盘肠大战、浴血奋战，也被戏称为番茄酱导演。

张彻拍电影还有个习惯，从不用现成的有名的演员，他喜欢把自己看中的演员从籍籍无名开始捧起，按照他们的性格特征，给他们量身定做戏份，然后捧红，且一捧就是一对。

他手下走红的不走红的弟子无数，号称“张家班”。

他捧红的第一代弟子是王羽和罗烈，罗烈就是当年本来定下来扮演王熙凤的乐韵去香港投奔的男人，结果罗烈有家室，乐韵郁郁不得志，最终跳了楼。

罗烈与乐韵

罗烈这个人是相由心生，长得就粗鲁野蛮一副坏人像，所以只能演反面角色，王羽当然每次都是大侠。

第二代就是姜大卫和狄龙，而且这一代也是张彻弟子中最红的一对，“狄龙和姜大卫是我生平选角中，双档最成功的一次。”

张彻与狄龙、姜大卫

按照京剧武生的标准来说，姜大卫是短打，狄龙是长靠，一叛逆，一正派，一活一稳，可见是相得益彰。

张彻惯会看人，看人很准，尤其是年轻人，谁有哪方面的才华和天赋，他一看就能看出来。

比如姜大卫是做井淼替身时被他发现的，看他跳窗动作轻盈，干净利落，是个好苗子。

一问，听说是严化的儿子，他便想起自己第一次编剧的《假面女郎》正是由严化主演。他念及故人，不忍心看到故人的儿子干这种“以命相搏”的事情，开始有意关照他。

因为姜大卫一家国语都好，张彻就把自己戏里有台词的龙套角色都给他演。

姜大卫的机会就这样到来了。由龙套到配角，再到1969年在《游侠儿》中第一次担任男主角，他从片场的背景墙到男一号才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

以前的导演权力很大，所谓大导演，不只是水平高，制作大，而是权力大，拍什么片、用什么人，都是以导演为主，除了老板最大的就是导演，有时候老板也听导演的

邵逸夫非常相信张彻，张彻在邵氏不只是一个导演，而是相当于一个智囊，上午拍戏，下午去见老板，有时候拍着戏，老板也会叫他上去商量事，

但即使如此，捧红姜大卫也让张彻承受了很大压力，当时有人说，“如果姜大卫能红，我从邵氏片场爬到尖沙咀。”

因为当时走红的男演员讲究的是浓眉大眼，一腔正气。张彻开创的阳刚电影里的男主角更是一身肌肉，随时准备脱衫亮相。

姜大卫那堪比纤弱少女的小身板完全不合潮流，他1.72米的身高，最瘦的时候只有102斤，所以根本不敢露，捂得严严实实的。

真心瘦

亦舒曾说过，“谁要是见过姜大卫穿短袖子，谁就有资格赢五百块港币。”

张彻就觉得姜大卫有叛逆性，够cool，身手好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气质独特，神情落寞忧郁，颠覆了寻常人们对于大侠和英雄的设定，反而有新鲜感。

他给姜大卫量身定做了电影《报仇》，姜大卫以“关小楼”一角荣获亚洲展最佳男主角称号，被戏称为“缩水影帝”。

在这部电影中，姜大卫沉默、锐利、凶悍，奋不顾身，报了仇后却毫无大仇得报的潇洒，一身鲜血地倚在栏杆上，委屈地轻声唤了一声“大哥”，疼得人心猛地一跳。

捧着奖杯，邵老板笑开了花，张导得偿所愿，恨恨地批评电影界保守派的愚钝，“观众早接受且喜爱了，他们仍瞠目不解何故。”

姜大卫一红就红透半边天，红到男女通杀，一个男孩子，被誉为“艳绝东南亚”，也是醉了。

70年代的姜大卫星途一路璀璨，展现了日后被人念念不忘的“刀锋少年”的气质。张彻在回忆中肯定地说，“姜大卫是当时最红的男星。”

狄龙也是张彻在训练班挖掘出来的，给他机会去学开车学跳舞学十八般武器，将他带到电影之路上。

狄龙早期国语稀烂，在拍《独臂刀王》时，演一个小角色，一句台词“这位小姐快回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在家里排练了上万次。

现场一说还是全体爆笑，因为实在太烂太好笑了。

如果不是张彻开了先例，即使说不好普通话也可以考演员训练班，他很难进入国语当道的电影圈。

狄龙早期很多角色往往有往外蹦字的特点，感觉说得非常努力，《刺马》中那句，“谁—能——相——信—我—们—是—真—的—相——爱”最典型。

其实这都是国语说得不好的后遗症，连带配音都得跟着一顿一顿。

所以张彻捧他时，便不给他太多的对白，点到为止，先让他增加信心，然后再慢慢调整，对白逐渐增多，越来越多。

第三代中傅声最有发展前途，张彻对傅声的期望值最高，但可惜英年早逝，飙车世故，令张彻痛彻心扉，多年后仍念念不忘。

张彻与傅生

1974年张彻因为在香港感到了制作上的限制，向邵先生提出组织自己的公司“长弓”，带了一大队人去台湾拍戏，资金由邵氏出，张彻自负盈亏，但票房收益可以分红。

没想到这是张彻兵团走下坡路的开始。在台湾的制作并不理想，张彻两年后就结束了长弓公司，欠下邵氏巨额的债务。

张彻回到邵氏，签下每年五部电影，五年拍二十五部电影的合同，以偿还欠邵氏的债务。

结果拍来拍去，全都是流水作业的武侠片和拳脚片，后面再捧的几代弟子也没有出现姜大卫和狄龙这样的明星。

他自己曾经为这一批弟子拍的电影定性，“你们是谈不到情的，就是打打杀杀。”

80年代后粤语片开始流行，张彻曾经引领潮流的国语武侠片开始呈现颓势，拍一部烂一部，在台港两地处处碰壁，还惹出了一桩公案，差点没被判刑。

张彻也曾经转向内地市场，选择翻拍自己的旧作，但制作粗糙，质量低劣，一部《过江》内地票房只有4万块，他和合伙人血本无归。

张彻年轻时不储蓄，不买房子，有点钱就拿来拍电影，事业走了下坡路之后，生活出了问题。好在邵氏对他不错，一直提供宿舍给他住。

他无法适应老年生活，不耐烦泡澡堂，也不喜欢打麻将，老年人最爱的太极拳他也毫无兴趣，交的朋友也永远比他年轻，没有和同年龄的朋友聊天怀旧的习惯

弟子们都散了，都去为了生活忙碌，没有办法常伴在他的身边，他和太太梁丽嫦没有子女，晚年生活是很寂寞的。

1989年，为了纪念他从影四十周年，李修贤组织他的诸位弟子无偿拍摄了《义胆群英》，票房全部交给他，为了解决他晚年的生活问题。

他一手拿到钱，转头又投到了电影中，血本无归。

晚年张彻因为长期不锻炼，行走困难，既不能看，也不能听，他被困在自己的世界中，宛如推滚石上山的西西弗，徒劳无功的地做着一件事：

写剧本。

他一直给中国星寄剧本，对于自己的剧本能不能拍出电影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只是喜欢这个感觉，有这个热情，

中国星也理解他，剧本收到后，就放在抽屉里，每个月寄一些薪水给他，让他过得比较好一点，有尊严一点。

1999年，76岁的张彻向周星驰递交了一个剧本，片名叫《智多星之雌雄杀手》，媒体的观点空前一致，“假如星仔肯拍这类影片，不是转型，而是艺术上自杀。”

从退休到去世，张彻一共写了一百多部剧本，这些剧本在艺术上的价值乏善可陈，而且严重落后于时代，后来一部分留给张太做纪念，一部分送往香港电影资料馆做藏品。

他本人以及他的剧本，都成为了香港电视史的一部分，时代的洪流碾过他匆匆向前，将他留在原地。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将自己的光和热都投身于电影，不为身后事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2002年，张彻得到金像奖终身成就奖，他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到现场，几乎所有的弟子都出席了，获奖感言由他写好，姜大卫代念。

香港影界同仁齐贺张彻荣获奖。

3个月后，2002年6月22日，张彻去世，葬礼在7月7日举行，当年正是傅声的忌日。

张彻在去世前曾赋诗一首，当做自己电影生涯的总结：

落拓江湖一剑轻，良相良医两无名。

南朝金紫成何事？只合银幕梦里行。

他虽然一点武功都不会，但他用自己的一生和电影语言，证明了他骨子中就是一个狂傲的悲剧英雄，他仗剑江湖，历经风雨痴心不改。

电影《双侠》中，姜大卫饰演的小蝠子身中数箭而死，遗体依然站在桥上，屹立不倒。

张彻的一生，也是如此，他可以失败，可以死去，但不能倒下，大丈夫要站着。

张彻与胡金铨，被公认为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间掀起香港电影“新武侠世纪”的两大旗手，是香港影坛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他在动作片的多个类型中都开了先河：古代武侠片、民国片、少林片、小子片、上海滩黑社会片，全都是由他开始领头创作。

他特别热衷于迎接挑战，做事十分大刀阔斧，但缺点是点子多，热血一沸腾就拍了，不太注意精挑细琢。

他拍的多，传世的烂片也多，不像胡金铨，电影拍的少，但每一部电影都是精品，这个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人对他的艺术评价。

回到开头的问题，为什么张彻对姜大卫如此重要，因为他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又像一个慧眼独具的老师。

姜大卫说过，“我这一生，除了生命是父母给的，其他的都是他给的。我能够有今天，也是他给的。我们不能够说，如果以前没有碰到他我会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

张彻对姜大卫的意义太复杂了，是父亲、老师、恩人。两个人同属猪，正好相差24岁，这被姜大卫视为自己和张导的缘分。

如果不是张彻的出现，或许姜大卫一辈子都是一个小武行，不见得不快乐，但他生命中那独特的气质将不会被世人看到，他不一定会走上自己挚爱一生的舞台。

狄 龙曾说过，“有时候我会想，张导演是不是这样一个让人？ 把路边的石头随便拿来磨光它、磨滑它，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

是的，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

他在他们身上验证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眼光和塑造力，他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他这样的人，是值得被永远怀念的。

本文文字原创，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介绍

晚睡，作家、情感咨询师，一枚斜杠中年码字工，喜好解读复杂情感迷局，关注女性独立与成长，已出版《晚睡谈心》、《帮你看清已婚男人》、《你配得起更好》、《你的爱怎么了》。

晚睡咨询邮箱：wanshui0512@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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