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节战篇之：对近代中国军队第四次转型的探讨

从中国近代史来衡量第四次转型，可以看到解放军的“道”得到恢复，党指挥枪的制度得到进一步强化，军队的凝聚力进一步提升。“器”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有些装备已经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稳居世界第三的水平，但与美军相比还有较大的差距，也具备了毛泽东所说的导演战争活剧所需的物质基础。“法”除了战略方针仍是积极防御外（这是社会主义国家性质所决定的），指挥体制上确立了“军委管总、战区主战、军种主建”，战术上出现了从2015年的“体系对抗”到2019年人民战争战略战术的转变，均有了很大的进步。

回过来再看艾利森所说的中国军队改革基本上是《戈德华特-尼科尔斯法案》“翻版”这个问题。

“道”方面，中国军队绝没有“翻版”美国体制，而是延续了中国军队一直以来党指挥枪的基本原则，军队的凝聚力得到进一步提升。

“器”方面，中国军队适应科学技术发展的需要，大力发展和列装先进的武器装备。这不是对美军发展武器装备的“翻版”，而是适应时代所需。而且中国军队武器装备的发展是跨越式的，是机械化与信息化同步发展，发展路径与美军有很大的差别。另外，中国军队武器装备发展的规模上，是因应中国军队积极防御战略所需，也没有与任何其他国家或军队进行装备竞赛，与美军因应全球霸权战略发展武器装备有很大不同。

“法”方面，中国军队的战略方针仍是积极防御战略，与美国的全球战略具有天壤之别，绝不会是“翻版”。但“军委管总、战区主战、军种主建”的指挥体制和“体系对抗”的战术，“翻版”的嫌疑不能说没有。

（一）体制的探讨。《戈德华特-尼科尔斯法案》所确定的美国国防领导指挥体制，由两条线构成：一条属于行政领导体系，即“总统——国防部（国防部长）——陆军部海军部空军部（各军种部长）——各联合司令部下属的军种部队司令部——部队”。另一条线是作战指挥体系，即“总统——国防部（国防部长）——参谋长联席会议（参联会主席，有建议权无指挥权）——各联合司令部和特种司令部——部队”。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国防部长管总、军种主行政、联合司令部主作战”。这与解放军的“军委管总、战区主战、军种主建”的确有相通之处。美国改革在前、中国军队改革在后。艾利森说“翻版”不能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种“翻版”是否必要？笔者感到有三点可以探讨：

第一，美国之所以实施《戈德华特-尼科尔斯法案》，除了组织三军联合作战的需要外，最重要的考量是确立政治领导军事的关系，从制度上制衡军事武官的权力，避免朝鲜战争中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不服从杜鲁门总统命令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戈德华特-尼科尔斯法案》的实施，很好地确立了行政管理与作战指挥分离、文官领导武官的管理体制，把政治领导军事的原则制度化、法制化了。

中国军队党指挥枪的原则和组织体制，早就很好地解决了政治领导军事的问题；新古田会议将这一原则进行了再次重申，而四总部的重要职权归并到军委，则进一步从组织上强化了党领导军队的体制。而且中国军队的政治主官与军事主官的双“主官”制，更是直接在连以上各级单位解决了军事主官专断的问题，比美军战时任命一名军官担任联合部队司令，独断专行地指挥所属部队要有效地多。

第二，美军的战略任务是维护全球霸权，因此其有限的军事力量与全球性战略任务是不匹配的。这决定了美军必须将有限的军事力量进行经常性的调动组合。今天调到这个战区、明天调到那个战区，才能满足全球性战略任务的需要。也就是说，美军部队的任务是动态性。这决定了美军部队必须有一个基准的稳定态，才能有效地应对变化不定的任务。这种基准的稳定态，就是部队行政管理隶属关系的相对不变。以行政管理的稳定态应对作战任务的不稳定态。

因此，美国必须实施行政管理与作战指挥的分离。而中国军队的战略任务主要是国土防卫，兼具全球利益。力量主要是在本土、本战区遂行任务。部队规模与作战任务总体上是固定的、匹配的，不需要更多的大规模地组织战时力量的抽组和调动。也就是说行政管理和作战任务都是稳定态，是可以合一的。

第三，美军实施行政管理与作战指挥分开，会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即从和平状态向战争状态转变时，要完成大量的平战转换任务。因此，海湾战争以来的历次战争中，美军进行战争准备和作战部署的时间通常都很长。这除了参战力量数量多需要较长时间机动部署外，由行政管理向作战指挥的平战转换也是造成作战部署时间长的重要原因。

未来中国军队总体上是本土作战、领海或边境周边作战，以及部分维护海外利益的作战。平时的训练完全可以与战时作战进行紧密的结合，甚至可以做到平战转换的无缝衔接。如果实行行政管理与作战指挥的分离，必然在本可以平战无缝衔接上徒增一个组织体制的平战转换过程，将大大降低指挥效能和部队快速反应能力。

（二）战术的探讨。战术从2015年的“体系作战”回归到了2019年的“人民战争战略战术”。这是有道理的！

2018年美国兰德公司发布了一个研究报告《体系对抗与体系破击战：中国人民解放军如何开展现代战争》，对解放军的体系作战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和概括。这些总结和概括是否就是解放军的作战思想，是否就把握住了解放军“体系对抗”的精髓，由于笔者不是现役军人，对此尚不清楚。但这不影响我们从美军眼中来认知自身。正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美国所总结的解放军体系作战，大体上可以分为五部分。

第一，对体系对抗的认识。报告指出，1991年海湾战争和1999年科索沃战争令解放军印象深刻。20年来，解放军越来越意识到，信息时代的联合作战已经不同于机械化时代的早期联合作战。早期联合作战以线性方式发生，即：从前到后、由外向内、从前线向纵深展开。而信息时代的联合作战将在前沿、纵深同时展开，是非接触式作战和非线性作战。

信息化战争不再是敌对军事力量之间的歼灭竞赛，而是敌对作战体系之间的冲突——体系对抗[systems confrontation]。体系对抗已经成为信息化条件下联合作战的基本运作模式。体系对抗不仅发生在陆地、海洋和空中等传统领域，而且还发生在太空、非物理网络空间和电磁领域。因此，具体的地理边界或战略方向已经无法完全刻画现战场。打赢战争，或者至少不输掉战争，要求能够在所有领域进行全面竞争。

第二，对作战体系的认识。报告指出，体系对抗由双方作战力量构成的作战体系来实施。作战体系必须多维和多功能。体系对抗的成效取决于构成作战体系的实体、结构、要素的性质和能力。其中，实体是作战体系中最小的单位，包括小队或单个武器或装备平台；结构是每个系统和分系统通过信息技术相连所构成的矩阵式网络结构；要素包括指挥控制、侦察情报、火力、信息对抗、机动、保护和保障等能力。高度一体化作战体系的能力将超越各分体系的总和。

第三，体系对抗取胜的关键。报告指出，传统战争在一个或多个物理领域内取得优势，就足以赢得战争的胜利。如20世纪夺取空中优势被视为是获得陆地和海洋主导地位的必要条件。但在体系对抗中，成败取决于体系的优势或劣势，和在所有领域能否实现“综合优势”，以及控制作战体系的“作战指导的适当性”。其中，信息优势被视为是实现其他领域内优势的核心先决条件。

第四，体系破击战的打击目标。报告指出，通过由关键能力、武器或部队构成的作战体系破坏削弱敌作战体系，将能打败敌方。这就是体系破击战。一般情况下，体系破击战的目标是瘫痪敌方作战体系的功能。一旦敌方作战体系无法运作，敌人就丧失了意志和抵抗力。可以通过动能和非动能攻击，专门打击4种类型的目标，造成敌作战体系瘫痪。4类目标分别是：

一是打击敌作战体系的数据链路和重要信息网站，造成分系统的“信息隔离”，从而使其无法运作，进而削弱作战体系的整体响应能力和打击能力。二是打击敌指挥与控制，侦察情报火力，信息对抗，机动，保护和保障等基本要素，导致功能失效甚至是无法使用。三是削弱或破坏敌方作战体系的作战架构。包括作战体系的信息获取和信息传输网络、指挥与控制网络和火力打击网络。四是破坏敌“侦察—控制一打击一评估”的时间顺序，和/或打乱敌方作战体系的节奏。此外，还可以通过摧毁敌人的士气和战斗意志造成瘫痪。

第五，如何实施体系破击战。报告指出，解放军必须在不理想的条件下执行体系破击战。这要求指挥员应在“劣势”差距方面“努力争取数量优势”，应将精英部队和武器集中到主力部队，并采用精英预备机动部队。解放军自身的作战体系在和平时期并不存在，只是在发生作战的可能性越来越大的情况下才专门建立起来。作战体系的真正生成始于“无缝连接”的信息网络将选定的各种作战部队、分队和体系整合到作战体系中，同时确保包含所有基本要素。作战体系的设计还包括在数量上和理论质量上领先于敌方作战体系的精英部队。

兰德公司所总结出的“体系对抗和体系破击战”，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用网络把各种作战要素（指挥、侦察、火力、信息对抗、机动、保障）联成一个体系，以精英部队在多领域（陆海空天电网）形成综合优势，破击敌要害目标以瘫痪敌作战体系，进而夺取胜利。

自海湾战争到2016年美国陆军提出多域战，美军陆、海、空军分别提出了诸多作战思想，可谓眼花缭乱，如全谱作战、快速决定性作战、震慑作战、精确打击作战、制敌机动作战、兵力投送应急作战、顶点作战、战略瘫痪作战、基于效果作战、重心作战、网络中心战、空地一体作战、海空一体作战、由海到陆作战、分布式杀伤，等等。笔者对这些理论进行一个总梳理，也可以进行这样的简要概括：以C4KISR将各种力量联成一个整体，以联合力量在全谱空间、多领域形成绝对优势，实施基于效果的、精确打击的、快速决定性作战，摧毁敌系统节点以瘫痪之，从而取得战争胜利。

对比兰德公司对体系破击战的总结和笔者对美军作战思想的概括，可以看到两者有三处相同点和一处不同点。

三处相同点：一是形成力量系统。双方都强调要将力量通过网络联成一个系统。美国强调通过C4KISR将力量联成一体；体系作战强调通过信息网络联成一体。只有将力量通过网络联成一体，才能形成1+1>2的效果。二是瘫痪体系。双方都强调要通过破坏敌信息系统的关键节点，以瘫痪敌作战系统和涣散敌抵抗意志，而不是通过单纯杀伤敌方有生力量和屈敌意志。三是综合优势。双方都强调单靠陆军对陆军、海军对海军、空军对空军、太空对太空、电磁对电磁、网络对网络的单项优势是无法取胜的，必须要在陆、海、空、天、电、网、心理等多个领域形成综合性优势才能取得胜利。

一个不同点：精英力量综合优势与联合力量绝对优势的不同。体系破击战强调在力量总体劣势的情况下，必须组织精英力量在适时适地形成综合优势胜敌。美军强调，必须将所有力量进行联合，在多领域形成综合优势的基础上，形成总体上的绝对优势胜敌。很显然，美国强调的联合力量绝对优势包含了精英力量的综合优势。

从这些相同点和不同点，可以展开以下的讨论。

第一，“牛刀杀鸡”式战争经验的适用度差。自海湾战争以来，美国所实施的一系列战争，都是单向性的信息化战争，即美军以信息化军队打击作战思想仍不及二战水平的伊拉克、装备水平尚处游击化的阿富汗，是典型的“牛刀杀鸡”式的实力悬殊的不对称战争。未来中国军队与强敌对战，是立足于“牛刀杀鸡”式战争中的绝对劣势对强敌，还是“势均力敌”式战争中的相对劣势对强敌。如果是立足绝对劣势对强敌作战，则要广泛总结劣势一方的战术，如塔利班如何在持久作战中胜敌；而不能跟着美军节奏高喊体系作战在战场上全面胜敌。

如果是立足相对劣势对强敌作战，那更不能用“牛刀杀鸡”式的战术用来对付强敌。美军牛刀杀鸡是很干脆直截了当的战术。如果说未来中国军队的力量是一把牛刀，那它绝不是用来杀鸡的，也不是用来杀牛的，而是用来杀狮子的。我们总结海湾战争以来美军“牛刀杀鸡”的战术来指导未来牛刀杀狮子，岂非可笑。

第二，体系破击战不能取代歼灭战。体系破击战是从“牛刀杀鸡”式战争中所总结出的战术，是否适用于“牛刀杀狮子”的战争呢？很显然是不太适用的。可以看到，在牛刀杀鸡时，弱敌作战力量体系是树状结构的，有很多主干和节点，砍断主干、砍掉节点，整棵树就会瘫痪。而强敌的信息系统是全网上下左右互联的，循环交叉迂回链路很多，甚至是没有中心的网络系统。基本上没有主干，只有无数节点和链路，很难确定哪里是强敌的信息系统的关键节点。要想一举瘫痪强敌的信息系统，是很难做到的。因此，“牛刀杀狮子”还是要注重“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歼灭战。最好能够砍掉一条狮子腿，才能让狮子不敢进犯。全面瘫痪敌体系是做不到的，也是没有用的，它能够迅速恢复。

第三，综合优势是制胜的基础。历来，在决定性时间、决定性地点集中决定性力量是战争制胜的基本原理。常规来讲，冷兵器时代，决定性力量就是兵力数量的多少。热兵器时代，决定性力量就是火力的强大与否。这种火力既可以是来自陆地的，也可以是来自海上的，也可以是来自空中的。

信息化战争时代，电子攻击、网络攻击的软杀伤，和火力攻击、动能攻击的硬杀伤，共同构成了杀伤效能。这些软硬杀伤武器装备部署在陆地、海上、空中、太空、电磁、网络等诸多领域，形成了强大的综合杀伤效能。同时，必须保证己方力量系统不被敌杀伤破坏，有效遂行攻击行动。因此，在信息化战争时代，火力优势不再是最重要的优势，而是信息+火力优势和进攻+防御优势的综合优势。这种优势不在于来自哪个空间，而在于效果如何。

美军牛刀杀鸡式战争中，美国基本上不用担心自己的系统被弱敌攻破，因此他最关注的是进攻的优势。在进攻中，为了零死亡的作战效果，他综合运用空中、海上、陆地、太空、网络、电磁等多种力量，形成绝对的信息+火力综合性进攻优势胜敌。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未来中国军队“牛刀杀狮”式战争，很少有可能出现对敌全面的绝对优势。也不能是简单的“牛刀杀鸡”式战争的信息+火力综合进攻优势，而应是局部性的信息+火力的综合攻防优势。这种局部性、防御性，决定了中国军队制胜仍必须发挥不怕牺牲的政治优势。

第四，精英力量实施作战。按照美军作战经验总结出来的战术应该是“牛刀杀鸡”式的战术，但体系对抗者却得出劣势下的精英部队体系破击战术，从逻辑上讲是行不通的，是逻辑与现实的错位。未来在总体劣势的情况下，要用牛刀杀狮，必然需要精英力量。但精英必须在一定范围内界定。如果仅仅是把个别尖端武器作为精英是不够的，或者把某些部队作为精英也是不足的，需要在广大的人民战争中寻找精英。

综合以上所述，从对编制体制和战术的探讨来看，不能说绝无翻版的嫌疑。而且在战术上，出现拿着牛刀杀鸡的战术来应对牛刀杀狮战争的问题。可谓连基本的理论借鉴的逻辑对象、逻辑关系都没有搞清楚。这是很要命的。

2016年美国陆军提出了“多域作战”概念。这一理论是着眼2025—2040年与势均力敌的大国对手进行武装冲突的作战需求而形成的全新作战概念。

美军“多域作战”概念的提出，就可以看到，原来的体系作战、体系破击战是多么脱离实际，多么的逻辑混淆，多么幼稚可笑。

如何对付“多域作战”才是中国军事理论研究者应该考虑的。将作战思想从“体系作战”回归到“人民战争战略战术”也就是情理之中啦。

——摘录自《变局·谋节——新制胜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