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初审作品：25号 | 《羞怯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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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审作品：25号

羞怯的情人

全文约9651字

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一.复刻头手术

“您确定好了吗，先生？”MSWH机构的经理马尔克斯坐在黑色的办公桌前问道，“如果您没有什么其他问题的话，可以签字了。”

李约特抬起头看着桌上这沓厚厚的声明书，拿起钢笔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经理将声明书收回迅速起身，李约特还没来得及将钢笔盖上就陷入对方一种无名的节奏之中。马尔克斯同李约特握手，“您的复刻头手术时间安排在下周三的上午九点，合作愉快。”

MSWH是全球最负盛名的人体嫁接机构之一，他们家最出名的手术包括复刻头手术、机械肺手术、生殖系统更新手术、织脑手术等。世界上大多数的烟瘾患者都在这里完成了机械肺手术，将自己那颗半死不活的黑肺取出，安置两颗全新MSWH商标的安全机械肺，以达到完全消除体内肺部纤维化造成的肺炎、肺癌以及衰老造成的病变风险。所谓生殖系统更新手术致力于帮助那些想要和机器人组成家庭并成功繁育下一代的新世纪家庭，通过对生殖系统进行人工干预和改造使得胚胎具有机器人和人类的双重属性。其实经理在听说了李约特的诉求之后建议的是他只要进行简单的织脑手术即可，无需进行更为复杂的复刻头手术，织脑手术即主刀医生将人脑中的组织根据最新研发出来的脑科学ND基因重组顺序重新编排来帮助人改变性格和思考方式。但是李约特拒绝了，他不想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自己生存过的记忆，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复刻头手术。

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等待时间里，不论是在开船的时候还是回到家中，李约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新的星期三来临，李约特重新来到MSWH的住院大楼排队，手术室在七楼，与他同时间进行手术的诉求者和他一样穿着消过毒的病服在门口等待，走廊上的电子钟表在不停跳动，诉求者们惴惴不安的眼神像一把把手电筒照在对方一片黑暗的脸上，紧张程度不一的表情是互相唯一的收获。

九点，李约特被推进气温较低的麻醉室，复刻头护士往他手上扎了一针，静脉点滴中是全麻导药，麻醉室里的复刻头医生和复刻头护士叽叽喳喳的对话像麻雀一样细碎，十分钟后李约特完全进入睡眠。进入手术室，李约特口腔中被插入一根气管导管，这个时候的呼吸全权交给麻醉机。李约特醒来的时候，他被安装上了一颗机械头，从零开始，过去的一切全部删除。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百三十三号，根据你上辈子所签署的协议，现在你正式为MSWH服务，我是你的主控人马尔克斯。”

一百三十三号看着眼前坐着的主控人，灰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庞是人类老化的标志，黑色的衬衫下肌肉线条明显，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两眼直视着自己，从眼神中判断不出任何情感，花白的胡子上是相对矛盾的浓黑眉毛。虹膜读取完成后一百三十三号转身，身后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中的自己的头部是一颗口蘑状的白色机器，这颗头是复刻头的象征，几乎没有脸，如果一定要有的话那整颗头凹进去的部分勉强可以称作脸，上面有着红色激光闪烁的两只红眼睛。而头部以下的部分仍然是人类的身体。门被打开，一百三十三号按照指令进入到正在劳作的复刻人群体中，大门关闭，马尔克斯的监视器中一朵朵白色的口蘑在地面上缓慢绽放。

李双双第一次得知父亲消失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的星期三，李双双在距离海岛五个小时以外的大陆地区做销售员，每天要做的是不停地接打电话推销一些能够强化机器人生殖能力的药物。这个星期三是一年一度的独立日，家家户户都互相赠送机器人玩偶纪念机器人正式独立解放的日子，作为国际假日，全国各地都放五天小长假。假日的第一天李双双乘坐轮渡回到家中，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岗位被机器人取代从而遭到裁员被迫回家。家是海边村庄里的一座小院子。篱笆墙内，没有悬挂任何过节气氛的物品，母亲独自坐在门口的木走廊上低着头，像是在注视。

“手机摔坏送去修了，你打给我的电话这几天都没有接到。”李双双走到母亲身旁喝下走廊上放着的一杯水。凑近才发现，母亲面无表情，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地板。李双双顺着母亲的视线往地上望去，除了几根长出地面的杂草什么也没有。

“你爸一个月没回来了。”母亲抬起头的瞬间裙摆被风吹动，脚踝处没有皮肤的假肢暴露在外，这是很多年前父亲酗酒时用鱼钩钩坏的一只脚，没有弄坏骨头，直到母亲开始在床上发烧昏迷不醒时，父亲这才把人送去医院，接着便是送到面前的截肢诊断单。

“现在经济下行，行情不好，那些奴隶没那么容易卖掉。”李双双看着屋檐前纷飞的海鸥，海峡对面的大陆正在燃放独立日焰火。父亲在记忆中总是酒不离手，沙滩上全是他踉踉跄跄的脚印，回到家中就睡，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出海到集市上发卖奴隶，机能不完整的机器人就会沦为奴隶，这些奴隶不属于他，赚的钱都进了老板的口袋里，他能分到的只是凤毛麟角。

“奴隶公司打电话到我这儿来了，问他为什么一个月没来上班。”母亲的声音像是海风，配合着面前的海浪一层层地推开那些不属于它们的金属废料，那是奴隶们的残肢和身体碎片，岛上的居民们会捡起那些碎片收集起来以低廉的价格回收给奴隶公司。

李双双沉默许久，父亲从小到大都只是生理上的父亲，这个家庭的大部分经济都是由母亲捡拾金属废料支撑起来的，好在自己从小到大都无须父母费心，花最少的钱上奴隶公司办的福利院学校，父亲的钱精准地花在了他喝进去的每一滴酒上。有时候李双双怀疑父亲是个机器人，冷漠淡薄的气氛是这所房子里的常客，而那些热烈浓厚的情感只会出现在电视播放的连续剧中。

“你报警了吗？”

“没有，我不打算报警。”母亲冷静地说道。

李双双没有反驳，倒像是松了口气，“饿了，家里有吃的吗？”

“做了拌面在桌上。”

走进这扇小木屋，除了地板，其他的墙壁都被刷成了淡蓝色，距离上一次回家过了三个月，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失踪，从来不主动联系自己的父亲久违地发来了一条简讯，双双，能给借我五万块钱吗？你回家的时候还给你，急。现在李双双才发现自己担心的不是父亲而是那没有着落的五万块钱。李双双走到桌边，远看的视线盲区挂有窗帘的墙角完全暴露在眼前，一个陌生的男人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凳子向后滑动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音，平时龟裂的桌面铺上了一张淡黄色的桌布，桌上并不是面条，而是摆满了美食。

“嗨，双双，我是彭多敏。”男人的淡黄的头发中泛着银丝，脸上只有两道深刻的法令纹，立体的五官和深邃的蓝眼睛在突然涨红的脸上显得格外秀气。男人两只手紧紧地握在身前，嘴唇不停抿动，最终还是选择向李双双伸出一只手。

李双双打量着眼前的这号人物，没有和彭多敏握手，而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朝桌边走来的母亲。

“这是彭多敏，你认识一下。”母亲很自然地在紧挨着彭多敏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他知道你今天要回来，这些饭菜都是他一个人准备的。”

李双双坐下后，彭多敏才把手收回来，通红的脸像一只西红柿，为了平静自己的呼吸彭多敏将错位的餐具重新摆放到李双双面前，又急急忙忙地给李双双斟酒。

“多大个人了，还把她当小孩子看呢？让她自己动手。”母亲嗔怪道，“你坐下。”

彭多敏听话坐下，眼神像苍蝇一般在房间里四处乱窜，烤盘上白色的口蘑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你是奴隶？”李双双正夹起一条肥硕的牛筋。

彭多敏迅速摇头，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说道，“实际上……”

“那你是机器人吗？”李双双边吃边说话，眼神始终没有落在彭多敏身上。

母亲缓慢抬起头说道，“他是我在海边捡到的。”

“现在海里还能捞到这么完整的机器人了？”李双双肆无忌惮地问道，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机器人低下了头。

“起初也缺胳膊少腿的，奴隶公司给补好了。”母亲正一勺勺往自己碗里舀汤。

彭多敏不再说话，伸手将母亲碗里的汤加热后就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碗里的一片牛排。她在撒谎，奴隶公司从来不维修只回收，私造机器人是违法的。

“用刀叉不要用手，我不喜欢闻着食物的味道入睡。”母亲提醒道，彭多敏重新将手变回人样拿起刀叉重新切割牛排，“彭多敏是我的男友，在这个日子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告知你，我认为已经十分具有诚意了。”

“我爸回来了怎么办？”李双双问道。

“他不会回来了。”母亲经历过那个炮火连天的年代，说话从不拖泥带水，只是这一次强势又笃定的回答不像是答案，更像是一个承诺。“法律规定现在的二婚可以与机器人通婚，头婚我也已经为他生了一个你。”

二.独立日假期

李约特的所有物件都从家中清除了，李双双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开始分房睡，李约特的房间在阁楼上，每个漆黑的夜晚李双双都能听到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声爬上梯子。那个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没有书的书桌，现在属于彭多敏。夜晚不再有酒瓶摔碎的声音、父亲的怒吼声、母亲的尖叫声，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安心的一片死寂。

自小时候起，李双双就一直认为母亲是个没有任何情感的动物，在感情上一直都是个冷冰冰的妻子，跟谁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就像个跌落在人间的天使，每天除了安静地捡拾金属碎片、回家准备饭菜，记忆里的母亲都在懒散地做这两件事情，从来就没想过这朵枯萎的花朵还会迎来第二个春天。彭多敏每天陪着母亲亲切地讨论着大陆上的骑马射箭、小桥流水还有野人，母亲的衣着也随着天气改变颜色和款式。

“快来柳丝芙！”彭多敏拎着一只铁桶站在门口朝屋内大喊。母亲正在早上忙碌，回到家后的李双双喜欢趴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么肆无忌惮地看着彭多敏和母亲手牵着手像第一次谈恋爱的小年轻。

“我去吧。”李双双从沙发上爬起来抬头看向母亲，母亲手里擦盘子的动作放慢，朝着女儿点点头。

湛蓝的天空下，海洋在翻涌，李双双和彭多敏并肩走在沙滩边，彭多敏时不时捡起一些金属碎片间散落的贝壳放入桶中，李双双两手之间玩弄着一张会发出响声的玻璃纸。

“这年头没人再捡贝壳了，你知道的，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被污染了。”李双双看着彭多敏这种幼稚的行为没什么耐心。

“哦，是吗？”彭多敏小声地问道，就像只说给自己听，阳光下可以看到他的脸庞迅速泛红，两只手在沙滩上反复搅拌着沙子。

“你有身份证件吗？”李双双的每次提问都只能得到彭多敏支支吾吾地回答。

“嗯……只要我不离开海岛就没有人能发现我，警察不会跑到一个偏远的乡村来调查一个机器人是否属于奴隶。”

“你为什么喜欢我妈？”

“自由。”彭多敏抬起眼睛注视着李双双，嘴角扬起笑容。

李双双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某种大钟突然敲醒，眼前的这个机器人向往的是自由，因为他原本是奴隶，他是残缺的机器人，母亲不会无缘无故修复一个奴隶，彭多敏或许给母亲许下了某种承诺才能使得他能够如此顺利地登堂入室。

“嘿？”彭多敏在自己面前挥手，“你还好吗？是我说错话了吗？”

李双双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缜密的机器人，一股入侵感油然而生，父亲虽然讨厌但好在老实，这个整天花里胡哨的彭多敏又怎么可能看上母亲那样缺乏女人味的有夫之妇呢？机器人后天产生了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撒谎的技术不亚于人类，这个突然出现的彭多敏是否与父亲的消失……

“双双如果我说错了话……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彭多敏急得满脸通红。

“听着，彭多敏，我不能接受机器人成为我继父，或许会有人指责我种族歧视，这些我都无所谓。这个家原本就冰冷得像一块铁，我不想把它变成一块真正的铁。”李双双说完转身离去，彭多敏在身后不停地呼喊她的名字，李双双脚下踩到一块破碎的机器人残肢，差点被绊倒，不顾脚底传来的疼痛感，对着残肢踹了两脚，跑进屋内。

这个夜晚，李双双蜷缩在床上回想着电影里机器人残忍将人类杀害的画面，躲在贫民窟的机器人好吃懒做、烧杀劫掠，然而他们的野心却越来越大，随着第一个机器人总统的诞生，他们的地位在人类社会大幅度提高，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亲的工作是每天都把奴隶贩卖给大陆上的富人，他跟她讲过奴隶逃跑的故事，结局都是被暴力镇压了，也为身为主负责人的父亲带来了一定的副作用，他变得易怒残暴，不止一次对母亲和女儿动手。这个从海上漂来的彭多敏会不会是从海上逃脱回来报复船长的奴隶呢？或许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强硬人类背后脆弱的家庭，报复船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感同身受变得无家可归。又或许父亲早就被彭多敏在海岛以外的地方杀死。在这个社会奴隶要获得身份证件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必须由其主控人同他一起到地方社会局办理，独立人是不允许与奴隶通婚的，彭多敏现在这种讨好母亲的行为不就是想要骗婚吗？李双双将这些残暴的手段和彭多敏那张害羞英俊的脸庞联想在一起，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咚咚咚。”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李双双没有开门，“双双，你睡了吗？”是母亲的声音，彭多敏这个告状精肯定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李双双一边唾弃着彭多敏这种借刀杀人的行为一边保持沉默，等到敲门声渐止困意将昏昏沉沉的李双双拉入另一个世界，天花板上隐约传来某种奇怪的响声，李双双睁开眼发现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头顶上传来的声音仿佛是在拖拽什么东西，阁楼上的房间是彭多敏在住，刚回来的时候李双双就曾去过阁楼，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首先排除拖动桌子的可能性，木桌子贴墙摆放并且重量不亚于两张床，拖动起来会发出尖锐的地板摩擦声。彭多敏在拖什么呢？李双双打开手机，凌晨两点半，气象台发布天气预警，未来几天内海岛将遭到台风的袭击，请岛上居民做好防风措施。李双双关掉手机，看向窗外，很安静，远处的大海起起伏伏，一点风的声音都没有，什么东西让彭多敏非要大晚上闹出动静呢？

李双双打开门发现对面母亲的房间亮着灯，房间内没有人，灯不是从房间里发出光亮的，李双双注意到在母亲房间的书架后面，灯光如流水一般从书籍间倾泻而出，拉开书架是一个小小的隔间，隔间内侧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是镊子、钳子无声电钻以及被剪断的电线和繁琐纷杂的电路图，桌子正上方悬挂着一把霰弹枪。另外三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金属零件，地上是堆积如山的机器人解剖学、机器人病理分析书。

“我害怕他会离开。”

母亲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吓得李双双立刻回头，这个枯槁头发的女人穿着睡衣站在自己面前，就像突然出现的幽灵，面无表情。

“谁？谁会离开？”李双双调整好语气环视整个隔间，“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种地方，这一切都……。”

“彭多敏。”母亲笔直的身体像是雕塑一般立在门口一动不动，面部肌肉也很僵硬，冷淡的眼神中多了几丝不安，“从我开始捡金属碎片的时候，这里就一直存在了。”

是吗？李双双没有问出口，疑问却像一把弯钩，倒钩出自己对这所房子的回忆，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捡拾金属碎片的呢？李双双有记忆以来海滩仿佛就属于母亲，那么早吗？原来母亲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研究机器人了吗？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母亲不是普通的农家女，那么早开始自己研究机器人为的就是有一天父亲离开后能够找个机器人共度余生吗？另一面的母亲正在和自己对话，原先那一面的母亲沉默寡言矜矜业业，反差大到让人惊讶，惊讶到李双双开始怀疑父亲的死或许和母亲有关系。

“我爸……”李双双想要问出口的问题。

“他不会回来了。”同样的回答，同样的坚定。

李双双走近母亲，心里的答案更加清晰，“为什么？你把我爸怎么了？”

母亲的脸近在咫尺，李双双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母亲的眼神却一直投射在自己身后的远处，“他不再被需要了，这个世界的更新换代总是如此之快。”

“什么？”李双双的眼睛在母亲身上企图抓住任何一点破绽，“你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楼上那个奴隶吗？妈！你太天真了，他想要的是自由不是爱情，他是奴隶！”

“那又怎样？”母亲将胸前睡衣的扣子解开，母亲的心脏前一道长长的疤痕赫然在目，“彭多敏的心脏坏死，奴隶的身份不能进行手术，于是我把我的给了他。”

“那你的心脏……”

“到机器人医院做的机械心。”母亲的语气平和得像是在商量早餐的内容。

李双双面部肌肉开始抽搐，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如果不爱父亲直接离婚老死不相往来即可，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至于父亲究竟身在何处，他是否还活着，李双双在半个月后台风离开的日子里找到了答案。

母亲接受的机械心手术被设置成以爱情为主，所以她又有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刚遇见父亲的少女情怀，无法拒绝彭多敏的追求，最终坐船再一次来到大陆的MSWH人体嫁接机构，母亲进行了生殖系统更新手术，手术之后她就会和彭多敏结婚。

三.羞怯的情人

“您确定好了吗，女士？”MSWH机构的经理马尔克斯坐在黑色的办公桌前问道，“如果您没有什么其他问题的话您可以签字了。”

母亲和彭多敏坐在桌前对视一眼，母亲毫不犹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彭多敏含着下巴低头微笑，扑闪的睫毛下，一双宝蓝色的眼睛中饱含着羞涩和胆怯，绯红的脸颊如同天空散漫的晚霞，那些对未来的憧憬随着笔帽的合上一览无余。

母亲和彭多敏走出办公室，公司大楼内随处可见的是头似白色口蘑状的复刻人，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复刻头，马尔克斯从这对情人身边走过，一边系着胸口的领结一边说道，“很多放弃生活的人都会来到这里，MSWH会给他们新的世界。”

“他们为什么放弃生活？”李双双问道。

马尔克斯的眼神穿过身旁的这对情人落在李双双身上，“就像上古时期的人们拥有寺庙和教会，你可以理解为这些复刻人是MSWH的信徒。”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这里不需要靠意志力，冰冷的手术刀是最现实的工具，帮助这些生活太久了的人类和机器人回到最原始的生活，复刻人没有思维没有感情，他们只劳动。”马尔克斯说道。

李双双不明白这个时代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愿意放弃生活的复刻人，没有了思维和感情沦为劳动的工具这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死亡。或许是人们出于对死亡的畏惧，选择了这样一条新路。

母亲完成手术的第二天，李双双就在嫁接机构看到了她的父亲，应该是她的父亲，休息室内彭多敏陪在母亲的床边轻声细语地为眼前的爱人抹去细细的汗珠，休息室外李双双看见一个脖子上有着一块紫色疮疤的复刻人从身边推着药水车走过，李双双伸手拍向复刻人的肩膀，这块疮疤看得更清晰了，这是父亲带她为数不多的出海旅途中被水母蜇伤留下的。复刻人回头，李双双抬头望着这只白色口蘑上的两个红点。

“爸……”

复刻人没有反应，像是在分析李双双的行为，“抱歉，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爸，你去哪了！你知道……”李双双牵过复刻人的手，右手上戴着熟悉的戒指，曾经父亲允诺在她结婚时留给她做嫁妆。

“抱歉，不明白你说的意思。”复刻人的音调保持一致，说完就继续推着药水车离开。

李双双冲上前将复刻人手上的戒指强行夺走，转身就跑。复刻人看着空空的手指，陷入沉思。沉默的走廊上，李双双躲在角落观察复刻人的举动，“李约特！”李双双大声喊道。安静的走廊上传来回声，复刻人抬起头朝着李双双缓慢走来。

“李约特！”这是一声怒吼，李双双眼前的复刻人被一个熟悉的身影遮挡，“嘭！”一声枪响。这个淡黄头发的男人转身，复刻人的白色口蘑脑袋被打得开花，整个身体倒在地上，金属零件散落在地。

李双双不知道彭多敏什么时候拥有了一把霰弹枪，脸上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憎恨，高傲的眼神从李双双身上扫过。果然是这样！彭多敏终于露出尾巴了！为了顺利和母亲结婚拿到身份证件彻底消灭掉任何一个对自己产生威胁的因素！之前那副害羞胆小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李双双没有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复刻人，飞一般地冲进母亲的休息室，她要向母亲狠狠揭露这个虚伪奴隶的真面目。

“妈！”李双双将父亲的戒指紧紧攥在手心，来到母亲的床边，满脸风霜的女人正看着窗外，听到女儿的动静缓缓扭过头。

李双双将手里父亲的戒指捏在指尖凑近母亲，“他在这里！刚刚彭多敏朝他开枪！”

“谁？”

“李约特，你的丈夫。”李双双望着眼前不为所动的母亲，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所以他现在死了是吗？”

“是的。”彭多敏走进来，将霰弹枪放在进门的柜子上，两只手垂在身前，耸了耸肩，然后低头笑而不语，一副扭捏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母亲面前。

“噢！”母亲轻轻感叹，抬头看向彭多敏，“你自由了。”

李双双用力掐自己的手臂，疼痛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李双双看着休息室内的两人眉目传情，再次走到门外时脑袋开花的李约特已经不见了，空空的走廊尽头再次响起药水车滚动的声音，又一个复刻人和李双双擦肩而过，李双双拦在复刻人的车前刚要喊出声来，却发现这个复刻人脖子上没有紫色疮疤，手上也没有佩戴戒指。

返回小岛的船上，母亲和彭多敏站在甲板上有说有笑，李双双简直不敢相信刚刚杀完人的一对情人竟然能够做到如此绝情。指尖的戒指隐隐发烫，李双双在船头捡起一把斧头走向彭多敏，这次母亲先回了头。

“你杀了我父亲。”李双双低沉的声音像是狼在发出最后的低吼。

“如果你要对他下手的话你最好先弄清楚真相。”母亲的头发被海风吹动，一双始终平静的眼神注视着眼前这头随时会发作的饿狼。

“闭嘴！别解释！我亲眼看见他杀了李约特。”李双双说道。

“噢，如你所愿。”母亲屏气凝神，“别忘了处理我，毕竟彭多敏是受我之托。”说完，母亲和害羞的彭多敏对视一眼，两人竟在李双双面前转过身去，相互依偎在一起，母亲的头靠在彭多敏的肩膀上，两人注视着大海的远方。

李双双望着眼前的两人觉得这两人或许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心中的怒火并没有丝毫减少，正当卖力举起斧头向彭多敏砍去的那一刻，斧子重重地落在甲板上，李双双大口喘气感觉血液不停往头顶冲去。

“优柔寡断。”母亲轻蔑的语气在耳边响起，“为什么不敢动手，他只是个机器人，没有痛觉。”

“说什么呢宝贝，只是你没有给我这种高级设定罢了。”彭多敏反驳道。

头脑一阵眩晕，李双双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床边，彭多敏伸出手抚摸李双双的头颅，“三十六点二摄氏度，退烧了。”李双双想要躲闪，疲乏的身体不允许自己挪动。

“嘿双双，在船上你太激动了。你的母亲因为你想要杀死我现在不愿意见到你，但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你解释一切。”彭多敏一只手撑在床边说道，“我不会伤害你，因为我的心脏属于你母亲，很多时候我的大脑发布了指令但依然没法照做就像在看到李约特的瞬间我就毫不犹豫地开枪杀死他。”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也不要对你母亲的冷淡感到不快，因为她现在拥有的是只有爱情的机械心，她的心脏设定就是如此，我们都在努力和新的心脏相互适应。”

“你的意思是我妈的心脏迫使你的身体杀害了我爸？”

“你可以这么理解，并且你不会再得到你母亲的亲情，她现在对你的好停留在大脑的肌肉记忆，你知道的，情感这种东西是最复杂的，以前我们认为完全由大脑分泌激素控制，现在科学发现心脏是影响情感的主要器官。”

这几天台风袭击海岛，李双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台风过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坐船驶向大陆，没有与母亲和彭多敏告别。李双双来到一座高楼大厦面前，夜晚红色的英文字母My Sweet Heart泛着红光。机构经理马尔克斯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李双双露出微笑，仿佛是在迎接她。

“您确定好了吗女士？如果没有什么其他问题的话，可以签字了。”

李双双抬头望着这个只有眉毛是乌黑的老人，“真的可以把过去全部忘记吗？”

“以前有个人说过，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经理马尔克斯笑着注视着年轻的李双双。

马尔克斯的监视器中一百三十四号复刻人正在忙碌工作，她的手上戴着一枚以前属于一百三十三号的戒指。

接下来的故事是李双双不知道的，彭多敏多次婚内出轨，在某个早晨突然心衰而死，没有抢救，因为母亲早就知道这颗心脏是不完美的，起初将心脏换成机械心的时候是出于对生命残存的渴望，她早就料到彭多敏会有心脏暂停的一天，不构成风险所以无所谓将感情抛掷在一个机器人身上，没有什么比找到李约特并将他杀死更值得期待了。母亲将彭多敏的金属身体锁在阁楼里，仿佛这样他就永远属于自己，遗憾的是母亲以为自己终于在彭多敏身上产生了爱情，实际上彭多敏只是他的另一副躯体，自始至终，她只能爱上自己。

“我们见过面，女士。”马尔克斯和眼前双眼无神的女人握手，“这次为什么来？”

“孤独。”母亲脸上有种癫狂过后的平静。

“那么，欢迎来到MSWH，复刻头手术能够帮助您消除孤独。”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一百三十五号复刻人走进白色口蘑群体里，她注意到一百三十四号复刻人戴着戒指正在打扫接待室的卫生，只是这次，她们没有互相打招呼，情感不在复刻人之间产生，冰冷的空气中只有劳作的声音。

马尔克斯笑着说了声再见，关掉监视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