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女：“发霉的床，我们在上面滚了3年”

化雪比下雪冷。

我总是记得这句话，在冬天没来的时候，在冬天快来的时候，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在下雪和化雪的时候。

本来没必要总是想起这句话，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想起来。但是很无奈，之前认识一个人，她总动不动就提起这句话，时间久了，我也就在脑子里深深记得了。

但其实我也说不清，说不清是心里记得还是脑子里记得。

我上大学那会认识的郑琳，在网吧。

那会儿刚在外地读书，见着大城市就不愿意往家跑了，也没体会到想家是什么滋味。放寒假的时候，拖着不愿意回家，一个劲打电话跟家里说春节前几天再回去。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赶着年轻不知道累，也不学他们那样一放假就往家跑，就觉得在学校这边待着没事还能上上网，回去了就得被拉着跟各个亲戚捞家常

那时候的网吧没现在整得那么漂亮，尤其我经常去的那一家更是不怎么样。那家网吧没名字，开在一家农贸超市的二楼，得爬两层楼梯才能找着。

不过网费便宜，机子也算快，现在想想它也就这两个优点了。暖气管子只有三四片，靠着墙，空调要花钱才肯开，机子都是一排一排的，跟学校课桌一样，但条件比学校差多了。

那会儿打网游，也就lol什么的，现在已经不怎么玩了，倒是听说新出了什么无限火力。因为供暖设施不到位，所以每次我总抱着两个热水袋穿着一个大羽绒服过去，困了睡觉的时候盖着羽绒服，倒也不觉得有多冷。

当时旁边一哥们还拿我开笑话，说一个大男人天天抱着热水袋，连喝水都喝热的。但确实很冷啊，我只能这么说。

那些倚着暖气片打游戏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我的键盘有多冰凉。我在心里一个劲“呸呸呸”。

我注意到郑琳不是因为什么爱不爱情，纯粹是因为她确实太出众了。

在一群汉子里面，只有她在这坚守阵地。一直戴着方框的眼镜，对着屏幕敲啊敲。很多人来上一会网就走，她却跟住在这了一样，有时候我打完几局休息，就能瞥见她那里已经多了三四个泡面盒子。

我没主动跟她搭话，是她先来找我的。

“能借我一个热水袋吗？”她跑过来，顶着她的油头。

“为啥？”我下意识捂好我的热水袋，心想她是不是找机会过来跟我搭讪。

“因为我实在太冷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好像在发呆，然后又接着说，“我没钱买，看你正好有两个。”

她指着我的热水袋说。

我心说这两个热水袋都是有用的，一个放左边一个放右边，羽绒服一罩就可暖和了。要是被她拿一个去，那总有一边得冰冰凉凉。但想想人家是个小姑娘，看着十八九的样子，也不好意思不借，我就问她，什么时候还给我。

“等它凉了我就给你。”

我满脸疑问地看着她，心想这热水又不是不能接着灌。

“我就是，捂一会。”她皱皱眉，看看我又揉揉肚子，“肚子有点疼，而且太冷了。”

我刚想说你肚子疼就去医院，而且这里温度一直都这样，但随即我就立马把这些话吞到肚子里。这样说好像太刻薄了，虽然我确实舍不得我的热水袋，不过只是借一会也没什么。

我把揣在右边的那个紫色热水袋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就抱着我的热水袋回到了她的机子前坐着。

我跟她是坐在同一排的，不过离得远，中间空出三四台机子，有些时候旁边没人，我就能直接看见她。

我不是什么偷窥狂，只是怕她把我热水袋弄丢了，所以她只要一起身我就停下手里的键盘和鼠标，目光一直锁定在她的身上。

她起身朝厕所走，我就目送她进厕所出厕所。

所以我发现了她手里拿着的卫生巾。那是一包粉色的，我好像在广告里见过那样的包装，但又不是很像。

后来我一直跟她澄清我不是故意偷窥，只是留意到了，所以才给的她热水。

从小我见过我妈来月经时候的样子，就是那种看起来痛不欲生，还绝对不碰凉水。我妈痛经很厉害，我就以为所有女人都跟我妈一样痛经那么厉害。

所以当时的我特别心疼郑琳的处境，就像小时候会在我妈经期帮她洗菜一样，去网吧老板那里买了瓶矿泉水，然后去热水间把那瓶矿泉水烫来烫去。

热水间的水特别烫，温度很高，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喝，于是我只能把凉水烫热了给郑琳。

“你喝点热水吧，别喝凉的了。

她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把那瓶烫过的矿泉水递给她。

她一愣一愣地看着我。

“你不是，来那个了吗？”我一脸等着被夸的表情。

“我去，你变态啊！”她声音大到最后一排睡觉的哥们都醒了看着我。

我又气又委屈，心想我学雷锋做好事还挨这么丢人的骂，不过就因为这事，我跟她解释很多遍我不是故意偷窥。

但她当时给了我一巴掌又给了我一个枣。

骂完我以后，又自然而然的问我说是不是一直偷看她对她有意思，然后一副她都懂的样子跟我说：

“我明白了，你也是好意。只是吧，你要真喜欢我，你就应该早告诉我。”

我那会儿很懵，心想她只不过是一个比老爷们还能蹲网吧的奇女子，哪来这么多喜欢不喜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

她“哦”了一声，就没再接着说下去，一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样子，抱着我的热水袋喝着我的热水，然后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字。

日子过得好像很慢很慢，那时候我已经在网吧待了一周，但觉得像是一年那么长。

网吧里日日夜夜都烟雾缭绕着，不过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长期驻扎的只有我和郑琳两个，其他的来了来走了走，连面孔都记不得。

很显然，郑琳在坐网吧这方面比我资历多得多。她跟网吧老板混得挺熟，饿的时候她就自己去前台拿桶泡面，用前台的水壶烧水泡了吃。

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她说离得近暖和，就从她的宝座上挪了挪，挪到了我旁边的机子前。我就每天跟她扯天扯地，聊到这里又聊到那里，时间过得也快了起来。

她那年十八。我说你看起来都有二十好几了，差点被她抓起领子捶。不过她看着确实不像十八岁的样子。有些时候她在电脑前码字，我就瘫在椅子上看她，眼睫毛被光映得棕棕的，随着她眨眼的频率一闪一闪。她长相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是那种在人群里一抓一大把的女生。而且鼻子塌塌的，眼镜总是往下掉，她平均五分钟就要扶一下眼镜。

我问她，怎么这么小就天天在网吧待着。

“你不也一样吗？”她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仍旧不离开屏幕，但我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的眼睫毛上。

“我在旁边上学，这是放假了，买了二十九号的火车票，等着春节回家。”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我：

“怎么买那么晚的票？

“没办法，春节人太多了。”我嘴上这么说，其实还是因为贪玩，所以想在网吧里多赖几天。

“你呢？你就一直在这待着？”我问她。

“不知道。”她啪嗒啪嗒敲着键盘，我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屏幕上。

她在写一些长长的故事，里面的场景完全没法让人联想到这间灰暗的网吧。

“你不回家过年吗？”我问她。

“没家可以回。”她叩了一下回车键，转头看着我说，“我上高三，期末考试前我就跑出来了。”

我心想这可是个失足少女，怎么说我也要把她劝回去。

“我爸妈离婚了。来年夏天我就考试了，然后他们离婚了，没人愿意给我抚养费，我也不想再住在以前那个家了。”

她瘫在椅子上，左右晃来晃去。

“那你钱都哪里来的？”我像是在拷问它一样。

“喏。要不你以为我天天趴在电脑前面是在干什么？”她呶呶嘴，示意我看向她的电脑屏幕。

“作家？”我打量着她。

“啥作家啊。”她一头趴在桌子上，狡黠地对我说，“我是个靠卖脑子赚钱的。”

我一愣，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枪手，给一些网站里小有名气的作者写稿子的。有时候我凑过去看她写的内容，多半是些古代言情故事，再带点穿越元素，凑够两千字她就会保存一章。

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光明正大的写，又不是没实力赚到那个钱。

“但我没有资源啊。你不懂，现在想靠这些东西赚钱太难了。再说了，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的，一个章节五十，一天我能写三个章节出来，就是一百五十块钱，说什么也够了。”

我看着她头头是道的样子，上方白色的灯亮着，清冷地撒下来一片一片的寒气，她的睫毛在灯光下面显得愈来愈棕。

“做人嘛，要知足。”她最后又补了这么一句。

于是那段时间，我就和这样一个十八岁叛逆的离家出走少女过着不分日夜的网吧生活，直到网吧老板要关门回家准备过年那天。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情人节的前几天，二月开头。

我和郑琳成了这个网吧的“滞留者”，网吧老板带着他的行李走到我们旁边催我。

“现在年轻人，过年都不回家的？”

郑琳一边扎着头发，一边说着“等一会等一会马上就好”。我在她旁边站着，怀里抱着一个装电脑的黑色背包，不过它现在被我用来装热水袋和郑琳带的三包黑芝麻糊。

那天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借口说要在学校这边学习，我妈在电话那头一个劲问我怎么上了大学连春节都不能回家，我说就这样就这样，今年是个例外。

郑琳在旁边对我做鬼脸，一副把戏得逞的样子。

在走出网吧之前，我答应了她，要陪她一起过年。可能我那会确实有点喜欢她，也可能是觉得她无家可归有点可怜，就迷迷糊糊地答应她跟她说这个春节陪她过。

好不容易抢到的春运票，就那样退掉了。

“谢谢你啊，你人真好。”

郑琳给我发了这样的一张好人卡。不过看她笑得那么开心，我也就没再在意什么。

从网吧出来之后，我和郑琳严肃讨论了我们的住处问题。她问我能不能去我的宿舍，其实偷偷混过去也不是不行，但宿舍门已经锁了，钥匙不在我这。

“这样，我们凑凑钱，去开间房吧。”

她坐在马路牙子旁边的石头上，抬头看着我说。

我愣了半天，她的眼睛正对着我。

从惊愕的情绪中缓过来之后，我立马问她：

“你才十八，怎么这么开放啊？”

“我们总得有个地方住啊，找个便宜小旅馆凑合凑合，一晚也就三十块钱，能住好几天呢。”

她说她从小就开始四处乱窜了，动不动就离家出走，有一次还跑到了隔壁城市，自己一个人在路边挂着破旧招牌的旅馆住了一个多礼拜。

我一边说她心真大，一边带她到附近的一家旅馆开了间房。

为了省钱，所以只开了一间。就一间。不过还好，是标准间，有两张单人床的那种。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来会以为多少会有点尴尬，但我看郑琳没什么防备，我也就慢慢放松下来，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她把外套脱下来，从包里倒出来一堆化妆品，然后抓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往浴室里跑。

“说好了，跨年夜陪我去看电影，我先洗个澡。”

她说完之后就带上了浴室的门，里面的水流声哗哗啦啦，我在椅子上抖腿抖到快要飞起来。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把我包起来，但我也不知道我在紧张什么。

那是年三十的傍晚。她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把头发弹来弹去直到半干。

“我换个衣服化个妆就好了，你也去洗个澡吧。”

她靠在暖气片旁边，一边搓手一边加了句：

“快点进去，趁热气还没散。”

我“哦”了一声就赶紧进了浴室脱衣服，等我洗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本来的黑框眼镜也被换成了彩色美瞳，梳理过的头发自然搭在肩膀上，嘴唇上一点玫瑰一样的红色和她阳光下棕色的眼睫毛极为相称。

我想我是从那时候开始确定自己喜欢她的。脱离了网吧乌烟瘴气，她脸上笨拙的妆容更能显出十八岁的生机来。画歪的眉毛，大眼睛，塌鼻梁，厚厚的嘴唇，这些没什么特点的五官加在一起却莫名好看了起来。

如果说我洗完澡出去看到她的第一反应，那应该是一种很舒适的感觉。比起来惊艳，心动，我觉得我更多的感受是舒适。眼前的人给了我一种相对来说安全的感觉，她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就单纯干净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在电影院度过。那是我第一次去电影院，装作熟练的样子买票却还是显得笨手笨脚，她特意告诉我不要选最前面的几排。

那年贺岁档的电影本就不多，我们看的是《花田喜事》。

从影院出来，我们走着回旅馆。她拉着我聊天，我跟她讲了很多关于我小时候的事情，她也说了一些快乐的难过的记忆。

那些日子，我们就蜗居在小小的房间里面。她把一张双人床斜着用矿泉水瓶堆起了一条三八线，再三让我不准超过那条线，不准动歪心思。

我说：“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对小孩子下手。”

她就佯装生气，说她马上就要高考了，不是什么小孩子。

有时候我就在想，幸亏她碰见的是我。要是她碰见了什么猥琐男，不早就被生吞活剥了。

但事实上，她堆的那条“三八线”压根没什么用。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会缩成一个球，看着个子很高的样子，一缩就缩成了一个小孩子。我在床上四仰八叉的睡都没关系，她几乎不占什么地方。

旅馆里照样不暖和，她睡觉的时候抱着我的两个热水袋，我就在被子上又盖一层羽绒服。那时候从来没想过要和她发生什么，顶多在她睡着的时候盯着她多看一会，看着她在光底下会泛棕的眼睫毛。

那个冬天过得格外短暂，现在想起来却像一辈子那么漫长。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总在回忆里被拉长放大，久久难忘。

寒假结束后，我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QQ上联系。她在离我学校三公里的高中读书，时间总是很紧张，偶尔我没有课的时候会跑去她学校找她，给她捎点吃的然后寒暄几句就离开。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她高考以后。

“要来当我的小学妹吗？”我打趣地问她。

“我想出省。你知道吗，外面有更多的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之前听他们说，考大学一定要考个省外的，这样看的东西才够多。”

我本来想问，你不能为了我留下吗。但下一秒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愚蠢。我对她来说是什么呢，只是一个在网吧里认识的老好人，偶尔聊聊天的男性朋友。

“你想好去哪了吗？”我问她。

“还没想好，不过一定不会在这种不南不北的地方。你知道我怕冷，尤其下了雪以后化雪的时候。如果可能的话，想去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冷了。”

我点点头，说“那挺好的”，心里却在想为什么她不愿意离我近一点。

明明她什么事都跟我说，说以后不管怎么样都要保持联系。

后来她去了浙江。她临走的时候我坐高铁从家里赶到火车站去送她，给她塞了一包东西。那里面装了两个热水袋，一个暖手宝，还有一个灌满热水的保温杯。

“一路顺风。记得QQ联系我啊。”

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目送她一直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她回头对我做口型，我没能看懂，只能看到她挥着胳膊跟我告别。

后来我的冬天还是会下雪，化雪的时候也总是很冷，但我再也没有过过那样的春节。总会想起那年，和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独处一室，总是被她的话搞得嘎嘎笑，而那时候的我恰好单纯又腼腆。

我们仍旧保持着联系，在网络上一言一句的搭话，但慢慢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也变成了在列表里沉默的普通朋友。

我想过跟她表白，但我也知道做朋友比做情侣更稳定更长久。

直到有一天，她发了一条动态，是一首转发的歌曲，SHE的《恋人未满》。我那晚把这首歌反反复复听了好多遍，歌词也揣摩了许多遍。我总觉得那是在暗示我什么，也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给她发了条消息，问她转发那首歌是什么意思。

像个傻子一样。

“觉得好听就分享了，没别的。”

她隔了五分钟，回复我了这么一句。

那句“只要你说出口，就能拥有我”在我耳边反反复复的循环，我没忍住，给她打过去了一个电话。

“喂，是我，韩鹏宇。”

“啊，咋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话。

“我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好像和普通朋友不太一样。”天知道我说出这句话用了多大内力。

“那肯定啊，我们可是革命友谊兄弟情，睡过同一张床咧。”她打趣说。

“你别总装的满不在乎装的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们心里都清楚不是吗？你知道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好像被冻住了一样，“你不是说，你喜欢的女生，有棕色的眼睫毛吗？她把你甩啦？”

我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她那扑闪扑闪的眼睫毛，在光下泛出好看的棕色。

“你可能不知道。有光打在你脸上的时候，你的睫毛是棕色的。”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所以你喜欢我？”

“对。”

我们的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

“操。”我听见她突然骂了一句，怕她生气所以一声也没敢吭。

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一种哭腔，对我说：

“如果你早点说，我就用不着来这个鬼地方待着了。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别人。”

那时候，我在北方，她在南方。

电话那边传来的她的声音，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现在，她都会在寒冷的冬天里面抱怨，说化雪的时候太冷，比下雪的时候都冷。时间久了，我也记得这句话，每逢化雪的时候都会在心里念叨几句。

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她无家可归，因为在那之后的每一个春节，她都在我家和我妈一块包饺子，偶尔她们还会一块数落我，说我当年是怎样的怂。

不过我觉得，我似乎没有她口中的那么怂。毕竟我在最后一刻，跟她说了我们不要只做朋友。

起初的时候怕遗憾也怕错过，但最后想了想，最怕的是她在没有我的时候冻着，怕那个要跟她长长久久在一起的人不是我。

今年的春节不像十年前的那样，青涩又特别。我们仍旧在喧闹中包饺子吃饺子，不同的是，今年的餐桌上，她不能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