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医生罢诊离岗潮折射韩国社会多重困境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卢健记者陈小茹

“我62岁的妹妹几个月前发现自己已是癌症晚期，但即使是她从腰部到大腿的皮肤都变黑了，还是未能接受手术，更别提明确癌症的类型了。”70岁的李京子3月11日接受彭博社采访时悲愤地控诉韩国医疗界已连续近1个月的罢诊离岗潮。

韩国政府2月6日发布医科大学扩招方案，计划在2025学年将医学院的招生规模从现有的3058人扩大至5058人，到2035年，韩国将新增约1万名医生。这引发了韩国医疗界强烈反对，超万名实习和住院医生递交辞呈、罢诊离岗。目前韩国100家大型医院中，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的离岗率已超九成。韩国医疗系统危机级别已提升至最高级“严重”。

2024年3月16日，韩国首尔大学教职员工会紧急委员会委员长方在成在记者会上表示，韩国20所大学医学院教授将从3月25日起提交辞职书。视觉中国供图

在这场“罢诊离岗潮”中，舆论讨论的两个焦点问题是，尹锡悦政府实行医改的真正目的与医疗界抗议的真正原因。

支持尹锡悦政府推行医改的人士认为，医科院校扩招是正确且必需的，增加医学生数量对于解决医生短缺问题和服务韩国迅速老龄化的人口至关重要。

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2023年11月发布的《2023年健康状况一览》显示，韩国每千人中仅有2.6名执业医生和8.8名执业护士，这一数据在经合组织中排名倒数第三，仅高于土耳其（2.2名）和墨西哥（2.5名），低于经合组织平均水平。韩联社上周公布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84%的受访者支持雇用更多医生。

那么，韩国真的需要更多医生吗？

“我们不缺医生，我们缺的是分配问题。”首尔国立大学医院病理学教授郑镇行3月7日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应该对医生优先选择美容外科等领域而非儿科或产科的现状进行改革。

韩国保健福祉部2020年数据显示，整形外科医生的平均年薪为儿科医生的近3.7倍。这导致儿科医生大量流失。据统计，2023年，在韩国60间教学医院儿科的实习和住院医生仅有54人。因而，医疗界人士认为，从总量上看韩国并不缺医生，应该从薪酬分配方面进行改革，提高儿科或产科等领域医生的待遇，让更多年轻的医学生愿意选择这些社会必需的科系，进而实现医疗资源的优化分配。他们认为政府扩招计划治标不治本，无法解决医疗人员紧缺、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且盲目扩招可能引发过度医疗，从而加重医保系统财政负担，同时还可能降低医学院教学质量。

批评者们则认为，医生们并非担心医学院扩招新生会导致医疗系统崩溃，实际上，他们担心的是扩招新生后将加剧行业内竞争，进而导致自身收入减少。一些医改支持者批评，“医生在韩国本已是高薪收入者，一些人还是太贪心了”。他们援引salary explorer和OECD的数据表示，韩国人均年薪为3.5万美元（约合25万元人民币），医生人均年薪为19.3万美元（约合139万元人民币），约是韩国人均年薪的5.5倍。

2024年3月14日，韩国首尔，医护人员在一家医院外散步。数千名实习医生于2月20日举行罢工，抗议政府大幅增加医生数量的计划。视觉中国供图

对此，医疗界人士表示综合韩国医生的教育成本和工作时长，韩国医生收入相较西方国家而言并不高。

据韩联社11月17日报道，韩国2023学年大学修学能力考试（“高考”）共有50.8万人报名，其中仅有3058人可被医学院录取。按韩国现行的医生培养机制，从高校医学院学生到成为专科医生，一般需要10到11年。韩国大学医学院学制为6年，前两年学习预科课程，后4年为本科课程。医学院毕业生通过“医师国家执照考试”，具备行医资格后，可进入医院参加1年实习医生和3到4年住院医师的临床实践，此后再通过专科医生考试，他们才可成为“专科医生”。因而，韩国医生的教育成本相较其他行业要高出许多。

此外，目前韩国医生的加班现象极为严重。根据OECD发布的2021年数据，韩国医生年均接诊人数高达6000多人，一周工作时间通常在80小时左右，是OECD国家平均水平的3.4倍。因而，医改的反对者们认为，韩国医生的相对高薪是由其高昂的教育成本与超长的工作时间支撑而来的。大韩医师协会也明确要求政府立即撤回扩招计划，称政府若单方面强推这一计划，医疗界将动用一切合法手段抵制。

面对医疗界的强烈反对，韩国政府丝毫没有妥协的迹象。韩国总统尹锡悦3月12日在首席秘书官会议上说，要按原则迅速推进包括医学生扩招在内的医疗改革，全力紧急应对急诊患者和重症患者，确保毫无疏漏。

2024年3月12日，韩国首尔，一家医院内，前来看病的患者正在等待挂号。随着医师集体罢诊离岗事态持续发酵，韩国政府自3月11日起向全国20家医院调派军医和公共卫生医师来弥补医疗空缺，为期4周。视觉中国供图

那么，尹锡悦为何不惜面对“医荒”也要强推医改？

“完全是为了选举。”首尔国立大学医院病理学教授郑镇行日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直指，尹锡悦此次医改偏离了问题重点，是在利用韩国民意。

今年4月10日，韩国将举行第22届国会议员选举，目前朝野两党势均力敌。如果执政党国民力量党能借医改推动总统支持率上扬，那么尹锡悦政府在执政后半期将获得更多主动权。

这个逻辑很简单。医改激起医生反对，引发罢诊离岗潮，导致“医荒”产生。老百姓看不上病，就将怒火对准医生，认为医生不该为了一己私利，无视病患利益，因而，支持政府强硬整治医疗界，包括扩招增加医生内部竞争。尹锡悦则借此大立“为民作主”人设，持续发表强硬表态，进一步激起双方对峙，推高自己就职以来持续惨淡的支持率。

事实上，根据盖洛普韩国的数据，受益于此次医改计划，尹锡悦政府的支持率已从2月底的29%飙升至39%。在此情形下，尹锡悦政府强硬表态，“现任政府绝不姑息……医疗界斗不过国民”，进一步捆绑民意，助推本党选情。

这并非韩国政府与医疗界首次围绕医科院校扩招展开对峙。早在2020年，文在寅政府就推动过类似的扩招计划。当时，政府提议在10年内将医学院的入学人数增加4000人，引发医疗界大罢工，最终以政府妥协、停止推进扩招政策收场。不过，由于目前距离国会选举还有20余天，因而，韩国政府与医疗界的对峙预计还将继续，甚至进一步激化。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