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乡下是因为婆婆。婆婆八十有七了,打破了这个村女性寿数的纪录,现在她生活难以自立,姊妹几个商量着用民间轮流制的模式开始陪伴她。我尊敬她,不仅仅她是婆婆,更是因为她承载的人生阅历和故事,万千挫折没有灭去对生活热情的一位老去的母亲。经历了的红崖山水库的水淹乡民的残景,经历了年轻时婚变的痛楚,经历了五八年的大自然的灾害,婆婆炼就出百毒难侵的人格,她爽朗的大笑,待人接物的大度,对无知愚钝者的隐忍,对我这个做后辈的给予的耐心指导和处理问题的矫正,总能让我有所收获。病榻中的她从不长吁短叹,也不见她呻吟唏嘘,她断断续续讲叙着她的人生经历,记忆力好的婆婆总能把一些细节讲得有画面感。我一次次想象着那个给出嫁的姑姑们压轿的、穿着红袄袄花裤裤皮肤白净、与别人订了娃娃亲的小丫头她当初是多么灵秀,让人一见就早早想据为己有。但遗憾的是他们无缘相伴终身,第二次选择,她嫁给我现在的公公。婆婆说离开先前的那个人,她过成啥日子就是啥日子。最终她的日子也不赖,最起码没有伴侣背叛自己的屈辱。婆婆回忆着更古老更久远的事,我相信她说的一切,是因为她把一些人的姓名记忆得那么准确。往事就象梦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缠绕不休,必须有一个叙述的出口。如果婆婆会写字,大约她此的会奋起疾书,写她的回忆录了!
每天,婆婆要吃好几种药物,降压药,治胆药,消食药,插氧气等等。我并不认为她这是像有人说的“八十岁也怕去天堂”,而是对生命和自身的尊重,一个人若能自己控制病痛总比送进医院治疗更有尊严些,更何况她那么老,不喜欢被折腾。
人生大该就是这样,生老病死,新旧替换。我们每个子女分出一缕时光,再继续在一起陪她走过最后时段。就象山间小溪陪伴迟暮的夕阳,就象南飞的壮雁留下来陪伴羸弱的老雁一样,这实际上并不是一件苦差事,你可以聆听他们的往事,就像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坐在火炕上和婆婆正喧着,街头的二妈进来了。她的脚步轻得像一片树叶,以致她进到屋里才知有人来。这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隔三差五会过来给迈不出去大门的婆婆说说街上邻居家的事。一条街上多数房屋是空着的,只住三四户人家。一个是五保户,有一家因队上一些琐事而产生的矛盾和村户的人不打交道,只有一家他们新近添了孙子,所以她们的话题还是围绕着他们家展开。“彼们原打算过春节去儿子那边,结果儿子过春节要回来呢,”“噢,那就好,比他们车马劳顿的方便,抱个娃娃去还不容易。”这显然是个好消息,就连我都觉得过春节居民点上多个人是亲切的事。“前天儿媳妇先回来了,抱着娃娃站娘家去了,”“现在的娃娃又不让人摸,我刚伸手摸哈脸脸呢,彼来儿媳妇一扭身走了,”“呵呵,不让摸你就别摸,你那粗手把娃娃脸脸给扎坏了。”婆婆笑着说,“嗯,干就浪,不让摸我就不摸了。”看她们喧得热闹,我也搭句话,二妈用莫名的眼光看着我,然后走到跟前,把围巾别到耳朵背后说:“我耳朵已经聋了,你得大声点。”我提高音量说了一遍,她把眼皮遮住一半、混沌不清的眼睛转向婆婆求答案,婆婆用不高的声音给她说了一遍,她听见了。看得出,她们几十年的根基和信任让她们有一种默契,即使不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对方领会到心里的语言。我尴笑了几声,继续做旁观者听她们兴致十足的谈论:“现在娃娃彼全衬的来个叫什么尿不湿,我们以前……”“以前的旧线裤彼们还嫌脏的很。”“哎呦,那们娃也全长大了哈。”两个老人分享家长里短的琐事,就象男人吃完饭要抽根烟那样,也是一种精神需要。
两只猫又卧在火炉旁边,悄无声息,黄猫扫着柔软的尾巴,不知它心里想着什么。乡里常泛鼠灾,所以养一两只猫避鼠,就如大嫂对着视频里的侄女说的那样“有三只猫坚守呢”。
凡是动物都有吃的天性,猫也不例外,只要我们一吃东西,那怕是水果之类的,它也会从某个地方跑过来,扬起猫脸,眨着它浅绿的眼睛“喵呜”“喵呜”叫个不停。儿子不喜吃肉,吃饭的时候就把肉扔在桌底下,两只猫一黄一黑(据说是母子)在他脚前恭候着,但姜还是老的辣,黑猫总是慢半拍,黄猫口口领先。儿子气不过,踢了一脚黄猫,把肉扔给了小猫。别看是不懂语言的家伙,晚上婆婆的一声“出去!”黄猫就会不情不愿灰头土脸的拖着肥胖的身躯走到门前,用它那圆脸拔开门,然后抽长身躯象一条黄线穿过去。婆婆说大猫会在沙发上造反,小猫规矩些,就留在屋里。
大嫂说的第三只猫是一只游走于江湖野性难改的猫。更多的是它也不敢堂而皇之的走进这个家。那天黄猫蹲在门口,竖着全身的黄毛,嘴里发着老虎的唬声,时不时扑俯着作出撕咬的动作。我悄悄地走过去,发现门槛外蹲着一只黄猫,和门里的像两只影子,区别是里面的腹部雪白。显然是大猫不欢迎它的影子,继续吓唬着,仿佛在说:“去去去,别再进门,外边找吃的去。”门外的看到大猫拒绝认亲,伤心的走了。
那天正常的做饭,挑炉圈的时候滑了下去,小黑猫惊恐跳了起来,提着它绵软的白爪,甩了几下,然后颠着爪子钻到沙发底下不见了。后来的几天里,它不再到这屋里寻餐觅食,偶一见我,就会惊恐的一边回头一边跑到远处角落。我想对小猫说:“猫啊猫,我本善良之人,无意伤害你,你甭这样行不!”
大寒那天下了一场雪,早晨起来,白天白地的,我穿着红棉袄站在院中感觉特别显眼,也很有立体感。走出大门才发现不光下了雪,还下着霜,不见黄土,不见枯草,有的只是白茫茫的雾气锁在周围。沙枣树也成白色,虬翘着,仿佛在相互取笑:“看看你的头发白了!”“哈哈,你的胡子也白了!”在这样的氛围中太阳穿过雾气透出微弱的光芒,使得雪色更加晶莹剔透。白杨树的枝条清新而又迷离,鸟雀蹲在上面,像是结在树上的果实。回过头去看看雪地上留下的两串脚印,像一群蝌蚪随我而来。空气里渗透着清新纯美的味道,大该是因为春的脚步近了。
回到了乡下,城市离我很远很远,快速的车流,眨着眼的霓虹灯像摇滚乐,听久了也会累。而在乡村,你会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早晨看着太阳冉冉升起,傍晚它象熟透的西红柿落入地平线,一揽无余,那种广褒辽阔在城市无法体会到。乡村象笛子曲,悠远,寂静,也有一丝忧伤。春雨秋霜,夏露冬雪,有时让人喜极而泣,有时令人恨之入骨,而这一切只有时刻关注节气变化的人们才能感受到。
云开了,雾散了,褐色的地面裸露出来,但她经过滋润,像一位待孕的母亲,等着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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