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在当下为何能红遍全球？

有意思的是，尽管上线一周后《西游ABC》在IMDB（互联网电影资料库）上仍保持着7.1分的成绩，它的豆瓣评价却不甚佳，始终低于6.0分。海外和国内观众对该剧的看法趋于两极，很可能不是剧集本身的问题，而是文化差异。海外观众不太深究它和《西游记》之间的关联，更愿意接受它提供的新东西；而国内观众则相对拒绝为它魔改经典买账，声称“改编不是乱编”，认为《西游ABC》披着经典的外壳，实质上却破坏了其内核，因此无法接受这种解构后的重组。

《西游ABC》海报。

海外对《西游记》的改编早已走得很远。沙僧经常是河童，唐僧有时是女性，甚至和孙悟空爱得死去活来；孙悟空一不小心就大战外星人或者挽救末日世界，也有时不太万能，展现衰老、受困和人性弱点；新的固定角色加入，蓄势待发，准备成为西游宇宙的下一个爆点。这些海外衍生作品突破原著的束缚，去探索更遥远的边界，尽管质量各有优劣，但它们所展现的创作态度仿佛受到孙悟空大闹天宫的鼓舞，天马行空，无所顾忌。

百年来日本人对《西游记》的改编从未停止

海外《西游记》衍生作品起先盛于日本，次后全球开花。1926年，日本导演大藤信郎创作了剪纸动画《切纸细工：西游记之孙悟空物语》，短短数分钟还原了唐僧师徒取经遇险的几个精彩桥段。到了1940年，名为《孙悟空》的真人电影则开创性地脱离原著，把书中的奇幻色彩置换为科学元素，是充满未来主义的尝试；但考虑到日本侵华的背景，片中对枪炮与飞机的展示即使在歌舞与喜剧的气氛中，仍让人感到不安。第二年，中国出品了首部有声立体动画长片《铁扇公主》，借孙悟空号召大众起来抗争牛魔王的故事，鼓舞国民的抗战热情，孰料暗中埋下决定日本动漫发展走向的种子。

《铁扇公主》海报。

战后日本巨变，创作者改编《西游记》的激情却一如既往。1950年代日本拍摄了数部《西游记》衍生电影，大都是脑洞系喜剧；而“漫画之神”手冢治虫则在同期推出作品《我的孙悟空》——手冢少时因缘际会，正是受《铁扇公主》影响，决心将动画作为终生志业。《我的孙悟空》不仅将部分情节作了现代化诠释，角色也改动得更易为当时的读者接受：二郎神的形象接近于风靡一时的人猿泰山，而车迟国国王的口头禅“啊，所以……”则取材自昭和天皇本人。该作于1950年代长期连载，后多次被动画化，例如1967年的《悟空大冒险》和1989年的手冢遗作《手冢治虫物语：我是孙悟空》。

《手冢治虫物语：我是孙悟空》海报。

手冢治虫奠定了日本动漫的发展方向，或许是受其影响，更多后辈漫画家也将《西游记》作为取材的宝库。无论是结合了太空热的《太空西游记》（1970年代），红遍世界的《七龙珠》（1980年代），还是风行一时的《最游记》（1990年代），都明显致敬或取材于《西游记》，但人物造型、个性与剧情又都迥异于原著。就连《哆啦A梦》都曾适时推出剧场版《大雄的平行西游记》，将大雄、胖虎、小夫、静香的常规组合恰到好处地对应到唐僧师徒四人，而哆啦A梦的各种神奇道具则用来抗衡妖怪的邪术，是相当成功的衍生作品。

静香版的女唐僧并非创举，1959年山本嘉次郎导演的《西游记》已经作此设定，后来作品也常常沿用，大概旨在增添戏剧性，但这种改编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日本电视台数度拍摄剧版《西游记》，其中1978年版进入英国、澳大利亚等英语国家，促成了《西游记》故事在西方的推广，终于引发全球范围的西游热；但同剧1981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则反响恶劣，乃至半途停播，因为中国观众非常抗拒这种大刀阔斧的改编，尤其是——大唐高僧唐三藏怎么能是女人？这些不满间接促使中国人拍摄出自己的《西游记》电视剧，即后来的1986版。

1986版《西游记》剧照。

脑洞大开：新世纪全球西游热

千禧年前夕，作家周洁茹推出半自传作品《小妖的网》。这是第一代中文网络小说，周洁茹在其中表达了她对孙悟空的迷恋。她也赞同当时中文BBS（网络论坛）的网友观点，他们认为“《西游记》是最早的‘在路上’的中国故事”，孙悟空则是一个永远在和自己心里形形色色欲望战斗的小男孩。

周洁茹自称读过上百遍《西游记》，也很喜欢周星驰和《大话西游》，不过她那一代网民对孙悟空的理解已经离传统框架很远了，因为“在路上”的解读是西方式的。和另几部中文古典名著相比，《西游记》似乎更容易被其他文化亲近，尤其是孙悟空这个带着自由理想与反叛精神的角色，假使略加改造，在中文世界之外被认知、成为新英雄，似乎水到渠成。

新世纪刚扑面而来，美国动画片《成龙历险记》里已经出现了一些孙悟空的投射，例如十二生肖符咒中猴符咒能带来千变万化的魔力，脱胎自孙悟空七十二变的能力；而配角猴王的造型沿用了孙悟空的金箍棒和紧箍圈，致敬意味明显。这部动画以影星成龙为原型，许多情节参考了过往的成龙电影，孙悟空和《西游记》文化则夹带其中，传播给全球儿童观众。2001年，迷你剧《齐天大圣》讲述美国记者为寻找《西游记》手稿，意外卷入中国神话世界的故事。这部剧制作简陋，情节夸张，带着东方主义色彩的猎奇眼光，口碑恶劣，不过也显示出对《西游记》的改编正在蔓延。

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美中合拍电影《功夫之王》集结了成龙、李连杰、邹兆龙等功夫明星。这是一次不缺新意的衍生创作，美国男孩和唐僧、吕洞宾、金燕子等传奇角色一起，去跟白发魔女及二郎神等反派战斗，目的是解救受困的孙悟空。有美国评论家将《功夫之王》视为武侠版的《绿野仙踪》；如果《西游记》当时在美国更知名一些，也许联想对象会改变，甚至会发现《绿野仙踪》和《西游记》在不少方面有些神似。

《功夫之王》海报。

2010年后，《西游记》的衍生作品广泛涌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合拍剧《新美猴王传奇》把角色和故事完全置于中世纪玄幻背景中；新加坡电视剧《千年来说对不起》则大量加入穿越和情爱戏份；马来西亚漫画《唐山葬》一味恶搞；丹麦的乐高公司为了卖孙悟空玩具，和中国共同特别制作了系列动画《乐高悟空小侠》。

韩国对《西游记》的衍生创作贡献颇多，要么回望历史，把孙悟空和韩国古代传说人物善花公主拼凑在一起；要么畅想未来，让孙悟空参与当时火热的话题星球大战；后来还出现了《飞吧超级滑板》这样将《西游记》和运动题材结合的动画。到了2010年代，韩国创作者的脑洞继续升级，韩综《新西游记》从《西游记》的修行与旅行元素攫取灵感；韩剧《花游记》则干脆让悟空和三藏成为一对生死相许的恋人。

《蜘蛛侠：纵横宇宙》海报。

至于美国，2010年后除了末日背景的《荒原》，《功夫熊猫》系列推出续作《功夫熊猫：命运之爪》，机械造型的白骨精在此亮相。最近刚上映的《蜘蛛侠：纵横宇宙》特别制作了中国版海报，将蜘蛛侠横扫多元宇宙的情节移植到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场景中，中西超级英雄梦幻联动。很快，周星驰任执行制片人的动画电影《美猴王》也将上线网飞（Netflix），据说讲述的是孙悟空通过和妖魔作战来“寻找内心自我”的旅途——仿佛是来自上个世纪末周洁茹等人萍聚过的、那些业已消失的中文读书论坛的遥远回响。

孙悟空的儿子与普通美国华裔

2006年，美国华裔漫画家杨谨伦推出《美生中国人》，即《西游ABC》的漫画原著。《纽约时报》称该书是“对美国亚裔青春期的非典型探索”，将两种文化“以一种创造性又别具一格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如今《西游ABC》则把漫画原著的三条线索重新改编，以谋求更适合剧集的表现力。

《美生中国人》，杨谨伦 著，郝瑨 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0月版。

《西游ABC》的重点不是再现《西游记》，主角甚至不是《西游记》的任何一个角色，而是普通的华裔美国中学生王进。孙悟空之子孙维辰勇敢、机灵、可信，天然讨人喜欢；王进则是孙的反面，没有超能力，笨手笨脚，素质平平，家庭氛围也不够轻松。他的父母是典型的第一代美国华裔移民，努力却安守本分，交际基本限于华人圈子。王进作为美生华人，明明不像上一代人那样受限于文化传统，却也时常能感受到身份认同带来的尴尬，演员那种慢半拍的气质恰好诠释了夹在两种文化中不知所措的迷茫感。

关继威饰演的情景喜剧演员姚在银幕前总是扮演出糗的傻瓜，多年来戏红人不红，迫于生计一度离开了演艺圈；谁知短视频时代，当年的出糗段落突然成了网络热点，他也莫名爆红。这个情节充满讽刺，编剧借姚之口批评了过去许多年间的演艺界体制，那时亚裔在影视作品中几乎隐形，能得到的角色永远只有书呆子、邻居或忍者；而近年亚裔井喷般被看到、被谈论，批量成为主角，鼓舞人心的背后也让人不免担心这是否会像网络热点一样，只是虚幻的盛景。

《西游ABC》只有第四集出现了相对完整的《西游记》情节。神话场景蟠桃宴被放到当代语境中，出奇地贴合美国式的时尚派对。这场戏在中国观众眼中恐怕很难称道，粗糙的布景和生硬的中文对白无法引人发笑。但是，《西游记》中孙悟空和牛魔王的恩怨被抓取出来，在此作了重点演绎，是《西游ABC》用心之处。

按《西游ABC》的定义，王进（左）和孙维辰分属两种不同的英雄。（《西游ABC》剧照。）

“一种英雄有超能力，另一种英雄是愿意挺身而出捍卫重要事物的普通人”，姚的这番定义也是本剧的题眼。孙悟空和牛魔王是脱胎于中华文化的第一种英雄，而无论是姚还是王进父母，乃至王进这样的移民二代，美国华裔身处两种文化的交界地带，往往要面对比旁人更复杂的生存处境。编剧大概是想说，美国华裔一度不被主流社会重视，其实都是各自平凡生活里的英雄。海外观众（尤其是美国华裔观众）很容易对此心有戚戚焉，所以本剧海外口碑不错；中国观众对美国华裔的处境很难感同身受，更在意自己熟悉的名著如何被改编，而本剧对《西游记》大胆抽取、调用和重塑，不拘泥于原著情节，因此无法满足多数中国观众的预期。

杨谨伦对改编《西游记》情有独钟，近年他还为DC漫画（侦探漫画公司）创作了新英雄“小猴王”马库斯·孙，即孙悟空的儿子。马库斯平时只是普通的华裔少年，起初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超能力，但在八戒的引导与训练下，学会了七十二变、筋斗云等技能。同时他也易受暴怒情绪的影响，以至于八戒有时需要用紧箍咒来约束他。马库斯与八戒联合蝙蝠侠、海王等超级英雄，一同对抗的火牛王（即红孩儿）、哪吒、金角和银角大王、白骨精等妖魔的野心，守护正义。

马库斯·孙和孙维辰设定相近，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杨谨伦对于将《西游记》这盘传统名菜重新烹制成适合全球受众的口味所作的新尝试。此刻，DC漫画《拉撒路星球》仍在连载中，马库斯·孙与其他源自《西游记》的英雄及妖魔都是这个故事的重要组成，将来极有可能电影化。《西游记》和它的衍生作品们，如同万千毫毛变出的分身那样，正腾云驾雾一般，加速向这颗星球上的更多角落飞去。

作者／张哲

编辑／王铭博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