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夜‖文/向日葵

星月夜

如今已是深夜，许多百姓已经入睡，只有提奥一人走在街上。

众多繁星汇聚成一条银白色长河，覆盖整片夜空。提奥仰起头，嘴角微抿，随后长叹口气。

“哥哥...希望你没事。”

他加快脚步，生怕自己与他擦肩而过。脚步声在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提奥只觉得自己身处于深渊中央，承受孤独的风暴。

他的计划已被打乱，除了凭空而生的烦躁，还有无法抑制的哀伤。他想跪在地上痛哭，想拥抱自己的妻子和哥哥，和他们一起在燃烧着火炉的小房子里哭泣，这些年来他的哥哥遭到了太多苦难，他的经历是自己难以想象的。

他想找到哥哥，只是想拯救他。

提奥借着星河的光，找到自己哥哥的居住地——黄房子。墙皮隐约有些脱落，地上除了墙灰以外，只能看到青苔。

这是有多久没打扫了？提奥想了想，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他走到黄房门前，轻轻叩门，还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文森特哥哥...你在吗？”

回应他的只有死沉般的寂静，他再一次体会到期望落空后的绝望。挫败感涌上心头，放弃的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可他的手却推开了门，让他看到房屋内部。

扑面而来的是泥土芳香，墙角处已经冒出来一些蘑菇，地板上也有很多水渍，上面还长着青苔。

这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挂在墙上，用布蒙住的画。他下意识地肯定这是自己哥哥的作品，这份肯定让他感到诧异。

他走到画前，若有所思。每次欣赏哥哥的画，都会让他感到震惊与不安，因此，他在欣赏画之前，都会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他掀开布，终于看清画的真面目——自画像。

那是自己的哥哥，一个耳朵被切，不得不用绷带缠住半边脸的人。

他看着这幅画，碧蓝色眼眸隐约泛起泪光。

“哥哥...等我。”

提奥走出黄房子，看着星河，只觉得世界冷酷无情。

阿尔勒的夜晚是与众不同的。

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寂静，这里有着海浪的歌声，薰衣草的芳香，他们能够抚平自己内心中的那份躁动。

文森特站在庭院里，昂首望着夜空与星河。他隐约看见脑海中的那张画面，但他却不急于求成，因为时机未到。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文森特并未察觉，直到他无意间瞥见淡淡灯光，他才返回现实。

“文森特先生，你又跑到这里了......”

修女拎着煤油灯，跑到文森特身边，轻轻托起他的胳膊，带他离开庭院。文森特还想再待一会，但如果做出反抗，那些修女就会剥夺他的外出自由权，毕竟在修女眼里，他是个精神病人。

在修女的带领下，文森特回到自己的房间。修女再三叮嘱，让他立即睡觉，但当修女离去，文森特立即起身，坐在画布前，继续自己的创作。

这张画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成品，今天就能完成。他提起画笔，盯着画布苦思冥想，总感觉还是差了些什么。

微弱光芒透过窗户照在一旁的书桌上，文森特瞥眼望去，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所渴望的东西。

“对了，我的苦艾！”

他取过苦艾酒，拧开瓶盖，豪饮一口，顿时觉得眼前世界清晰明朗。

脑海里的画，在他眼前浮现。他抓起画笔，开始在画布上勾勒。

颜料仿佛充满了生机，落在画布上的一瞬间，竟开始摇曳。他能够体会到清风吹拂的凉爽，并从中品尝出大海与天空的芳香。画笔开始自己行走，绘出那神秘的星空。

他浑然忘却现实与幻境之分，直到阳光温暖了他冰冷身躯，他才从沉醉中清醒。

刺骨寒冷让他浑身难受，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他用尽全力起身，重新坐回画布前，开始欣赏自己的新作。

一棵柏树随风摇曳，色彩多异的线条足以表达作者对于柏树的热爱，他把柏树画得如同圣女一般，高贵而又美丽，小路上的行者与之相比，则显得黯淡许多。

当他把目光落在夜空上，他愣了一秒。

模糊画面又一次浮现，他看到了宛如河流般的星空，以及那棵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柏树。

墨绿色火焰燃烧着整片星空，湍急河流席卷至整个城镇，像是在咆哮。

文森特揉了揉自己双眼，眼前的景象俨然消失，只有自己刚创作出来的那幅画。

“文森特先生，该起来了。”

身后传来修女的声音。文森特吓了一跳，刚想跳到床上装睡，却还是晚了一步。

修女扫视眼前一切，倒在地上与颜料混合在一起的苦艾酒，散落在各地的废纸屑，以及刚闭上眼睛故作沉睡的文森特，即便修女在宽厚无私，也会爆发出可怕的怒火。

“文森特先生，今天...不，这周就不要想出去了。”

“等等，这位女士，听我解释！”

文森特刚想伸手挽留，修女却狠狠地关上门，丝毫不给他认错机会。

现在这情况让他有些头疼，他早就约好了今天去酒馆里取酒，如果失约了，那么就会......

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文森特停止思考，他的大脑在运转的一瞬间疼痛无比。夜里酒精给他带来的影响依然存在。他敲着自己后脑勺，耳鸣与失重感随之而来，他躺在床上，强忍身体不适，紧闭双眼。

最终，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沉睡。

“哦，听着，我亲爱的老文森特，我从来不会计较那些蒜皮小事，你知道吗？”

麦克尔坐在文森特身边，豪快畅饮。对他来说，这些带有味道的高度数酒就像是白开水一样，喝多少都行。

文森特只能无奈一笑：“是...你说的是......”

“嗨呀，老文森特，你都三十六了，为什么要畏畏缩缩的呢？再说了，现在是晚上，酒馆人都没了。”

酒馆已经空无一人，就连外边的街道都没有人存在。如今已是深夜，大多人都已经回去睡觉，只有文森特在夜里来到酒馆，与老板喝两杯。

在来酒馆之前，他曾思考过违背修女的后果，但一想到苦艾酒，他便将惩罚一事抛在脑后。

“来来，喝两杯，刚见面你可没那么温和。”麦克尔本想给文森特倒一杯威士忌，却突然想起，又把酒放在柜台上。

“抱歉，有点迷糊，忘了你只喝苦艾。”

“没事，你记着就好。”

麦克尔给他倒满一杯苦艾，在煤油灯光下，这杯苦艾显得更加梦幻。绿中带蓝，还有些夕阳般的色彩，让文森特有些痴迷。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头颅轻微摇晃，口水从嘴角流淌而出，滴在苦艾酒上。

“啊...苦艾酒啊，我的灵感动力！”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没了它，我该怎么活下去！”

“这个如同噩梦般的悲惨世界，我绝不会向你低头，我会沐浴阳光，享受神明赐予的恩惠，那位纯洁的神啊，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玻璃杯突然被文森特扔出，摔在地上，变成玻璃碎片，吓得麦克尔浑身一颤。

“喂，老文森特，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入文森特的耳朵里，他再次癫狂。他夺过麦克尔手中的苦艾酒，胡乱挥舞，他已经把这瓶价值珍贵的酒当成一根毫无价值的棒子了。

苦艾酒砸在麦克尔身上，瓶身被打成碎片，酒液有大半落在麦克尔身上，有几片玻璃碴已经刺进麦克尔身上。他本想后退，却怕文森特受伤，便将其按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

酒馆大门被人打开。周边邻居被打闹声吵醒，怒不可遏的他们本想冲进酒馆找麦克尔算账，却在进入酒馆的一瞬间看到处于疯癫中的文森特。

“快，快去叫圣雷米疗养院！文森特又疯了！”

其中几人迅速离去，剩下的人则上前紧紧抱住文森特，麦克尔坐在一旁，长舒一口气。

文森特仍处于癫狂之中，他再次忘却现实与虚幻，世间的任何声音全部隔绝在他的思维海之外。

他感觉自己正身处于墨绿色的柏树顶端，仰望繁星成河，俯视寂静镇乡，这一切都感觉奇妙无常。

他向前一跃，从顶端坠落。仿佛在那一瞬间，时间变慢了。

身边是如同河流般的繁星，大小星光宛如日月，给予他炎热与寒冷。他突然感到脑胀，剧烈的疼痛感让他无法把握平衡，失重感随之而来。

就像是陷入泥沼一样，他想伸手，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金属独有的冰冷触感，在蓝与黄融合杂糅之中，他终于看清自己紧握的东西。

一把手枪，已经蓄势待发。他松开自己的手，回归于星河之中，可那没用。

他听到了枪声，紧而随之的除了两幅画面，便是头顶的剧烈疼痛。

这是现实，不是虚无缥缈的妄想。他摸着自己的脸颊，有些不敢置信。

窗外可见鸟儿飞过，带来一丝生机，一缕阳光送来慰问，赐予他足以治愈身心的温暖。

他用双手撑住身体，勉强起身。这里是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即便他再努力去回想，也只能想到自己刚才所看到的奇幻之物。他摇了摇头，倚靠门框，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种宁静是他喜欢的，只要自己待在这里，就能减少癫痫的发作。如果再有苦艾陪伴，那将是只属于他的天堂。

他推开房门，发现门外摆放着一箱货物。文森特探出脑袋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才把箱子搬回房间。

打开盖子，里面装了六瓶苦艾，应该是麦克尔送的。文森特激动无比，正当他想取出一瓶过过瘾，却发现被酒瓶压在最底下的纸条。

把所有酒瓶取出后，他拿出纸条，仔细阅览。

你好，我亲爱的老文森特，我相信你肯定会喜欢这些苦艾酒的。

这几天我暂时无法和你见面了，毕竟我也受了伤，你好好休息吧。

对了，这些苦艾酒我调过度数的，免得你再发疯。

读完这张纸条后，文森特略有迷惑，但也懒得在意。他拿出一瓶酒，拧开瓶盖，轻轻一闻，酒味减少了许多。

“哎...行吧，就这样......”

他拧紧酒盖，放在一旁，随后走出房间，散步放松。

他俨然忘记那些酒的存在。

今天，有客人来访。

文森特被一阵仓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强压心中焦躁，故作镇定地打开房门。

“谁啊...这么早......”

“文森特哥哥，终于见到你了！”

刚打开房门，他便被弟弟提奥死死抱住。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让文森特感到意外。

紧紧拥抱片刻后，文森特便挣脱提奥那健壮的胸怀。他上下打量提奥，有些疑惑。

“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接哥哥的。”提奥抱有一丝侥幸，去伸手抚摸文森特的右脸颊，却没能摸到他想要的，眼睛隐约泛起泪光。

“哥哥，和我一起走吧，我们都在等着你！”

提奥握住文森特的手，情绪十分激动。但文森特并没有因此而犹豫，他拍了拍提奥的肩膀，挤出笑容。

“我打算在这里待几个月，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等一年后的吧，那时候我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真的？”

“真的。”

提奥本打算无论如何都要带文森特回去，但当他看到文森特背后的半成品画，他动摇了。

“那好，我就一年后再来，不过...”

“不过什么？”文森特看着正在拿东西的提奥，一脸疑惑。

提奥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瓶苦艾酒，交给文森特。他接过苦艾，还没有反应过来，提奥却已经离开了。

“我要看你现在画的这幅画。”

走廊里，他的声音仍在回荡。

黑夜再次袭来，他又陷入孤独之中。

窗外隐约可见繁星闪烁，这让他眼里冒出星光。

今天就能完成这一画作。他相信，这个作品肯定会出名。

不是现在，就是在将来。五年后，十年后，百年后...都说不准。

文森特拧开酒盖，将瓶中苦艾酒一饮而尽。他没有想起如此豪饮的后果，他只想尽快看见自己脑海中所浮现的作品。

他再次陷入虚无，眼前只有那张未完成的画。他摸得到自己的画笔，那是他赖以生存，不可或缺之物。

在星与海合唱之下，他开始勾勒最后一步。

他先是完成最下面的乡镇，被黑夜笼罩的居民，俨然进入他们所熟知的幻想乡，他的意识，也在此沉睡。

画完乡镇，他便开始绘画星空。他曾多次见过那条浩瀚星河，自然是对其再熟悉不过。现在的他，能够看出星河之中，自己所蕴含的思想。

如同时光流逝般，那一条条星河流逝飞快无比，或大或小的黄金星光，似乎比日月更加耀眼。

星河覆盖整个小镇，让文森特联想到安抚婴儿的母亲。他突然回想起自己曾经所经历的种种坎坷，眼角竟不知何时流下眼泪。

他不想再陷入困厄之境，他也渴望得到其他人的信赖，那是他一生所追求之物。

他开始勾勒柏树，那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柏树。与深蓝星河和寂静乡镇截然不同，柏树仿佛在仰天长啸，无法压抑的情感在此燃烧。在那一瞬间，文森特已经被墨绿色火焰所包围。

火焰侵蚀他的身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此时的他十分清楚自己身处于幻境，但他毫不在乎。

他能听到内心深处的咆哮，那是自己对命运的反抗。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吞噬所有困难，坎坷。

双眼已经布满血丝，这让碧蓝眼眸显得更加狰狞，紧握画笔的手开始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但他仍在坚持绘画。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差最后一笔！

文森特咬紧牙关，奋力一挥，新作品就此诞生。他仿佛听到了枪响，突然看见了另一幅场景。

金黄色的麦田，有着一条被绿草覆盖的小路，遥望过去依旧无法窥见尽头。

乌鸦在天空盘旋，像是在唱哀歌，它们齐飞向远方，不再回头。

文森特惊醒过来，脑袋再次感到疼痛，食道烧得火辣。他干呕几声，及时喝水缓解一下身体的不适，随后便坐回画布前，欣赏自己的新作。

正如自己所见的那般，如同墨绿色火焰般的柏树，浩瀚星海中央夹着几颗星光，下面寂静乡镇熟睡与黑夜，不再醒来。

他打了个哈欠，盯着这幅画，有些出神。

完成新作后的落差让他短时间内难以接受，这还是头一次。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灵光一闪。

这个作品和下一个作品的名字已经确定了。文森特微微点头。

“星月夜...还有麦田鸦群，很好的名字......”

困意突然涌上心头，他闭上双眼，安然熟睡。

提奥走出火车站，顺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来到圣雷米疗养院。当他看到站在门前精神稳定的文森特，眼睛隐约泛起泪光。

“哥哥，你终于出来了。”

提奥走上前，轻轻抱住文森特。而他也拍了拍提奥的肩膀，给予他安慰。

“抱歉，让你担心了。”

“不用在意，对了，让我看看你的新作吧！”

“《星月夜》吗？行，进来吧。”

文森特带领提奥走进疗养院，二人穿过数道大门，最终走进一条长廊。

长廊两侧挂着许多艺术品，其中大多都是一些艺术家所作，有些文森特甚至还认识。

文森特本打算给提奥介绍其他一些作品，但他只想看那天早晨他所看到的未完成品。

出于无奈，文森特只好与提奥肩并肩，一同前行。

“提奥，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道谢让提奥有些惊讶。

“为什么要道谢？我又没做什么。”

“如果没有你，我肯定就放弃绘画这一条路了，如果真那样的话，我肯定会被浪潮所淹没......”

“不过，在画完这幅画后，我变得释然了。”

这一番话让提奥感到诧异，他本想询问，却被文森特抢先。

“你说，我会出名吗？”

面对这个问题，提奥很想点头赞同，但在当今社会上，几乎没人所知他的名声，这让他有些犹豫。

文森特自然也看出他心中所想，他只是宛然一笑。

“被封尘的明珠，在经受历史的洗礼，终究会被挖掘出来。我相信我也是其中之一。”

“纵使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过去，只要有人懂得我的画，那我肯定就能被人所知，永存于世。”

文森特停下脚步，提奥紧随其后。提奥仰起头，看到了挂在尽头处的画。

柏树已经按耐不住，开始熊熊燃烧，小镇则一直在陷入沉睡，天上的繁星像河流一样，缓缓流逝。不知为何，他开始流泪。

“文森特.梵高终会被世人所知，我坚信着。”

文森特轻轻抱住提奥，与他一同欣赏《星月夜》。

这幅画，沉睡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