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义：印度做对了什么？

受访者刘宗义系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中国与南亚研究中心秘书长、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本文转自9月17日观察者网。

【导读】 近期，“印度经济超越英国”的话题引发热议。几乎与此同时，由美国主导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结束了为期两天的首轮线下部长级会谈。不过，作为框架“关键一环”的印度却在会后以“暂时看不到好处”为由，宣布暂时退出该框架四大支柱之一的贸易领域的谈判。 如何看待印度当下的经济发展模式？在外媒看好印度经济的同时，外资是否看好印度？围绕这些问题，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中国与南亚研究中心秘书长刘宗义作出如下解读：

观察者网：彭博社近期有一则报道：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布的GDP统计数据，印度经济在2021年最后一季度超越英国，并在今年继续扩大领先优势，目前已成为位列美国、中国、日本、德国之后的世界第五大经济体。为什么印度会取得这样的成绩，在产业政策方面，印度做对了什么？

刘宗义：印度超过英国是一个大趋势，因为它的体量摆在这儿，并且它作为一个后发的新兴经济体，有后发优势，增长速度是比较快的。在2016年的时候很多人就讲印度马上就要超过英国了，但真正实现是在6年之后。

自1991年印度实行经济自由化改革以来，它通过在国内不断推动一些消除内外市场壁垒的改革措施，经济发展的大趋势一直是向上的，这也是它融入经济全球化的结果。总体来看，印度经济增长是随全球经济的周期而起落的。当然，莫迪上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采取了一些诸如废钞、GST改革，以及扶持本土产业、逆全球化的措施，这给印度的经济发展造成了一定的起伏。

从内部来看，印度经济增长也有自己的特点，一个最大特点就是过去这么多年的经济增长，它的主要拉动力是国内消费，消费一直是占印度GDP的60左右%，这体现了人口规模效益。

印度国内约14亿人口，印度经济则是一个“双二元”经济，不仅城市和农村差别很大，而且城市内部存在大规模的贫民窟。尽管城乡之间、城市不同社会阶层之间贫富差距极大，但穷人要解决生存问题，富人有不断提高自己生活水平的需求。这种内需在印度国民经济的发展中贡献了最大份额。

落脚到最近几年看，印度之所以经济增长比较快，也和莫迪政府扩大公共支出，发展基建有很大的关系。虽然财政上存在高额赤字，但莫迪政府大力投资基础设施建设，这对于拉动经济有显著作用。

那么为什么今年第二季度GDP增长数字这么高，因为它是一个同比的增长。印度人自己的预测比现在的13.5%还高，印度储备银行的预测是16.2%。2021同期正好赶上它新冠疫情比较严重的时候，现在的 GDP是在当时的基础上同比增长了13.5%。

2019-20财年第一季度，以不变价格(以2011-12财年为基期)计算的印度GDP近似为35.66万亿卢比，2020-21财年第一季度为26.95万亿卢比，2021-222财年第一季度为32.38万亿卢比，而今年2022-23财年第一季度为36.85万亿卢比。也就是说，从2019-20财年第一季度到现在2022-23财年第一季度，印度GDP增长了约3.3%。

当前，我们也确实看到印度最近这段时间经济比较活跃，然后美印西方在宣传报道当中，也特别强调了印度“已经走出新冠疫情”，能以更开放的姿态发展经济，这实际是有所针对的。那么在完全放开之后，首先刺激经济增长的就是服务业，随后，印度的旅游业、宾馆业、交通运输业都得到了比较快的增长，或者说比较快的恢复，对其GDP增长拉动很大。但总体来看，老百姓的消费相比于疫情之前还是比较保守的。

去年5月6日，人们在印度新德里排队等待接种新冠疫苗。新华社 图

观察者网：从近期的报道来看，不少外媒比较看好印度现在的经济发展势头，那么外资看好印度吗？

刘宗义：外资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直接投资，最近两年印度吸引外国直接投资在全球的份额是下降的，从2019年到2021年，从3.4% 下降到2.8%。外资撤出印度的比较多，因为印度对外资采取了一些比较严厉的管制手段，特别显著的是对中资企业采取了一些非常不友好的做法，对其他国家的资本手段可能稍微和缓一些。

尽管印度现在排斥中国资本，但是他们希望吸引那些能给印度带来高精尖技术的美西方资本。当然，我认为他们对于西方资本的这种需求是有明确目的的——是给他们带来技术，然后促进发展。如果这些资本也在印度市场上赚取高额的利润，那么印度可能也会对之采取一些手段。

印度总体是并不希望外资在其市场上赚钱的，印度人的基本心态就是这样。前段时间有一个报道说，印度政府的数据显示，在过去七八年，超过2000家跨国公司暂停其在印度的业务。特别讽刺的是，虽然美国人希望美西方能够对印度大规模投资，然后来取代中国，但是实际上欧美对印度直接投资最近两年稳步下降，尤其是现在美国是世界上外国直接投资的最大来源国，目前占全球FDI流出的近四分之一，甚至略高于欧盟，但美国对印直接投资反而下降了1/4。

第二种情况是资本市场，我们可以看到有很多的游资不断进出印度股票和证券市场以获取利益，这对印度金融稳定影响较大。

观察者网：您之前提到过，印度一些智库认为当下正是印度制造业追赶中国的“关键时期”。那么，为了渡过这个关键时期，他们做了哪些准备，推出了哪些激励政策？

刘宗义：他们在很多行业已经采取具体的措施，最明显的就是在手机行业，再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医药行业，因为它大约70%的原料药或者药物的活性成分是从中国进口的，因此现在他们也在积极推动印度企业去替代中国。印度2020年推出了生产挂钩激励计划（PLI），通过财政激励手段，鼓励印度企业以及外国资本在严重依赖“中国制造”的产业领域加强印度自主生产能力建设。

印度政府部门有详尽的针对中国的产业计划，制订了非常详细的目录，统计了有多少产品需要从中国大规模进口，然后有多少产品可以取代中国，以及哪些产品未来可以取代中国，印度从中能够得到多少收益。

另外就是大力推动第三国产品进口替代中国产品进口，以及西方资本取代中国资本。这类计划他们已经执行好几年了，至少从中美贸易摩擦开始就在酝酿，然后在2020年武汉疫情爆发之后，他们就正式大刀阔斧地推进。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印度的对外开放，方向性非常明确，比如它拒绝加入RCEP，但它选择和欧美国家，以及那些在双边贸易当中它能保持顺差优势的国家签订自由贸易协议。它希望能够在对外贸易当中赚取外汇。包括现在正在进行第一轮部长级谈判的“印太经济框架”，印度所倾向的是那些能促进它技术进步、产业升级的项目，还有能促进它取代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价值链上地位的行业。

《印度斯坦时报》报道截图：直言“看不到好处”，印度暂时退出“印太经济框架”贸易领域谈判

前段时间，印度著名战略学者拉贾·莫汉写文章批评我对印度的观点是“超现实主义者”的看法，我不想费过多口舌进行反驳，但问题是，印度的实际外交政策和对外经济政策就是这么做的。

观察者网：印度当前的发展势头是否具有持续性？印度国家银行预估的“GDP有望在2027年超过德国，并很有可能于2029年超过日本，跻身世界前三”，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刘宗义：在印度独立75周年纪念日的时候，莫迪提出，要在2047年把印度建成一个发达国家。这一个计划比我们中国提前两年时间，因为我们期望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100周年的时候，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并逐步、最终顺利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所以从这一点来讲，就是印度希望能够超越中国。当然能否超越中国，这要打上问号。

从大趋势上来讲，我觉得鉴于印度的体量，还有这种在经济发展上的后发优势，它经济的增长速度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超过西方国家是大概率事件。至少它会不断缩小与日本、德国这些国家的差距。当然这也需要印度保障经济发展质量，不能在统计中把牛粪这些东西都算进去。

最近有一些印度学者提出，印度和中国应该重新定义什么叫发达国家，这种观点比较有趣，但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印度人的真实想法和虚荣心理。

同时，印度确实雄心勃勃，我们也不能小瞧印度的这种抱负。过去这些年，我每次去印度调研都发现印度总是有变化的，它确实是在发展。现在的关键在于印度这种要以牺牲中国为代价，对中国取而代之，以实现自己的经济腾飞和大国崛起的发展战略和发展思路是不是正确的。从中国的立场来说，我们是希望中国、印度能够共同取得发展，这样才能实现“亚洲世纪”。

2020年6月加勒万冲突之后，拉贾·莫汉曾发表几篇文章指责：由于中国对印度在领土边界问题上的立场，所以破坏了亚洲的团结，阻碍了“亚洲世纪”的实现。

最近，印度外长苏杰生也经常把“亚洲世纪”挂到嘴边，称“亚洲世纪的先决条件是印度和中国走到一起。相反，如果不能走到一起，势必会遭到削弱。”“……边界的状态将决定两国关系的状态。”其内在逻辑与拉贾·莫汉一脉相承。

“亚洲世纪”这个概念，最早是邓小平同志在1988年接见印度前总理拉吉夫·甘地的时候提出的，当时他的意思是说中印两国作为亚洲两大文明古国，两个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只有携手合作、都实现了发展才能实现“亚洲世纪”，而并不是说中国为了合作必须满足印度的所有要求，并不意味着中国必须在领土边界问题上完全接受印度的主张。当然，中国一直希望双方能够通过谈判和平解决领土边界问题。

实现“亚洲世纪”绝不意味着在面对印度在边境地区不断向前推、不断蚕食中国领土的时候，中国不能反击。通过加勒万冲突以来中印两国军队在边境地区脱离接触的一系列谈判来看，中国对和平谈判解决边境纠纷抱有非常大的诚意。

现在看来，印度所选择的崛起战略跟中印共同发展实现“亚洲世纪”的精神是完全不符的。印度现在所选择的道路和崛起战略是在通过Quad分裂亚洲的前提下，在遏制中国、规锁中国的前提下，他们认为才能实现“亚洲世纪”。这显然与邓小平同志当时所提到的概念和精神是背道而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