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明 | 蟋蟀的趣事（下）

蟋蟀的趣事（下）

说起溪蟀这小玩意，可真是个精灵，玩过的人都有体会。能振翅叫的是二枪，有说是雄性的，辞典里也是这么说的，而据我观察应是雌性的，因为它会产卵。会叫我说是泼妇骂街呢！三枪不会叫，头小小的，背上有直纹，肚子很大，只会吃不会斗，是没人要的。它尾巴上长有一根长长的刺，实是生殖器，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搞错。我们玩的当然是二枪，背上有螺旋形的花纹，很好看。溪蟀也是多在傍晚或清晨鸣叫，有说是在找配偶。老了也特别会叫，真是“死叫死叫”的。有一次，我们去吴家岙，还没过溪，隔岸就传来叫成一片。我们赶紧淌过溪，在溪滩上疾走，叫声也不停。很便利的我们就抲到几十只，高兴得不得了。谁知带回家就发现几只的触须已卷(死的信号)。卖了几只，剩下的不几天就全死了，让我们增加了见识。那是老之将死才拼命叫的。若两只溪蟀在搏斗，也不会顾及响动的。一次在千丈岩沙滩，小哥带着手电听远了，我与民昌同时听到溪蟀在叫就争着去听。我们一路小跑，溪蟀竟全然不顾叫个不停，让我们轻松听准，原来是两只在搏斗。黑死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怎么抓？我们心里相通似的，伸手乱摸，竟一人抓到一只，也不知是三枪二枪就往笼子里塞。待小哥到来手电一照，才知两只都是二枪，而我的一只因为出手太重已被弄得气息奄奄了。

半夜里，溪滩一片静寂。我们很失望，以为没有溪蟀，就坐在溪滩上掼石子玩。谁知过会儿溪蟀叫了一一我们将它们吵醒了，真是意外的收获。等会，蛙声也连成一片了。原来它们也要休息、睡觉的。以后我们去早了，就会有意弄些响动，然后坐下等待，随之溪蟀就叫开了。但是它们有灵性，极为警惕，当你走近到一定距离就不叫了，让你无法听准它在哪里，无法抓它。沙地里走不大有响动，再讲我们都是赤脚的，容易听准，而在溪滩上稍一走动就会发出声响，它就不叫了。有时很长时间不叫，让你干等，让你焦急，让你发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又无可奈何，只能站着一动不动。仰望天空，满天星斗，启明星在东方最亮，在我们眼里是个时钟，告诉我们何时天明。不时会有夜鸟啼叫，特别是猫头鹰，呱啦呱啦，凄切悲凉，让人毛骨悚然。阵阵瞌睡袭来，有时真会睡过去，而溪蟀一叫又马上惊醒过来。“嘀嘀嘀、嘀嘀嘀！”清脆、短促、有力，让人欣喜，一下子提起神来。稍一走动，又不叫了，只能站着不动。我们都是穿短裤的，青草蚊虫在你身边飞舞，咬得你两腿发抖却又不敢动。这边不叫，那边远处的叫了，还叫得那么起劲，怎么办？是坚守还是放弃？若去那边，一旦走近了，它也会长时间不叫的。走开后又叫开了，让你出离的愤怒又无奈。你若小猫钓鱼似的东奔西走，那就会一无所获，我们都尝过这个味。时间长了，我们有了经验，听到溪蟀叫了，就两个人一起去听，待走近它不叫了，干脆根据判断走近它，然后一个人离开。这样，它以为人走了就又叫了，让我们听个准，有时溪蟀就在眼前。奇怪的是，当你听准了，它反会不顾的拼命叫。这是长期结累的经验。所以，我们抓的溪蟀总比别人多，成了专业户。

我们的技艺越来越精，可以凭叫声判断距离和个头的大小。声音洪亮有力的一定是大块头、勇健的，价值就高了。有一次，上半夜我们在中央溪听准了一只叫声极洪亮的溪蟀。正待要抓，却听到“呼呼”的声音。手电一照，正是一条直立的眼镜蛇，扁胖着头，正虎视眈眈向我们示威。我们几个是不怕的，忙捡石块去砸，而蛇也不会逃，三五下便砸死了。我们将死蛇拉到溪边埋了就坐下休息，一边还在为没抓到溪蟀懊恼。溪蟀又叫了，听过去还是原来的地方。我照手电，小哥抓，先抓到一只很小的溪蟀。小哥不相信，又翻旁边，终于在一大石块下抓到了一只头很大、乌黑锃亮的大溪蟀。我们高兴极了。那个小的要咬人，又是蛇旁边抓的，我们就叫它蛇蟀。可是我们带的蟋蟀笼档太大了，不知什么时候让它逃走了。大乌皮呢，马上成了家里的冠军。我们家留下的都是健将，可都不堪一击。我们激动了。

早听说桃源桥下住的大安、小安家有三只很大的溪蟀，插了红旗，从未遇过对手，小哥决定找上门试试。大安是后生，正躺在走廊的竹椅上乘凉，小哥凑上去说他也不理，看看我们两个小孩不起身。小哥赖着不走，请求着比比。大安拿了我们的笼子看看说：“这么小的也要跟我比？”露出不屑。小哥再三恳求，他才同意，说让三把手比比，咬死不管。我们当然同意。

他从房里拿出一个笼子来了。溪蟀果然很大，不知他从哪弄了来，我们有些担心了。两个笼子都很长，开了塞，两口对上，各引溪蟀向前。我们的很勇，一下就冲到他的笼子里，张开大钳子，一边叫一边猛冲，一对上口就猛挤猛撞，竟让对方无还手之力，一直将它挤到笼底打败。我们心花怒放。大安说他的溪蟀没准备好，让我们占了便宜，不算，重比。他将自己的溪蟀放出笼外，教了一会就直接放进我们的笼子，后边又接上笼子。我们的一见对方来了，马上冲上去咬住对手连连猛攻。这次更惨，从我们笼中开始，直斗到他的笼底，还将它拗在笼底不放，又胜了。第三次，他的那只看见就跑，已没胆子斗了。我们胜了。大安不服，马上搬出二把手。也是大个子，可我们的全无怯意，勇往直前连胜两局。看来好像还不及三把手呢！

大安终于捧出冠军来了。我当时既兴奋又担心，这样的车轮战是很艰苦、残酷的，我真担心我们的溪蟀，毕竟个子不如他的大，但又不能不比，况且我们在兴头上，也不可能不比。说是溪蟀比斗，其实人更紧张。我心中默默祈祷，让我们的胜吧！

毕竟是冠军，不仅个头大，且异常勇猛，因为它从没输过。我们的“小个子”就艰苦异常了。但是，它毫无怯意，迎头就上，两只溪蟀头挤头顶着很长时间不动。我的手心全是汗，太紧张了。由于双方用力，两只头都向上拗了，但都不相让。相持很长时间后，冠军有些乏力了，而我们的却连连向前攻，几次头忽左忽右一偏一顶，死死钳住对方不放。冠军终于节节败退了，最后被挤到了笼底。大安怕伤了他的冠军，赶紧用引毛划我们的溪蟀，结束了战斗。其实大安是违反比赛规则的，他是欺负我们小孩。但毕竟我们赢了，满心的喜悦，也就不怪了。大安很懊气，觉得失了面子，尤其是在两个孩子面前，就说不比了，不比了。我们赶紧关好自己的笼子，心中的得意还不敢流露，生怕被欺。我们的为什么能连连赢呢？主要是他的三只都已老了，而我们的是新生力量。

大安终于开口了，他说愿意出5毛钱买我们的溪蟀，可小哥不肯。要知道那时一般的溪蟀也就5、6分钱，上一毛的已很不错了。特别大的我们卖过一毛五或稍高些，却从没出过两毛的。如今他竟愿意出五毛钱买，足见他的喜爱。五毛钱的诱惑力是很大的，但我们实在太喜欢了，所以还是没卖。

小哥在笼子上插了一面小红旗，就算是摆擂台了。几天里，打遍天下无敌手，也足以让我们扬眉吐气出尽风头。我们的名气日益大了。以后多天抓的也没能出其右。

一天，我发现溪蟀在发呆，便将它放出在手上活动一下。它爬着爬着突然一纵就跳到桌子上。我生怕逃走，赶紧用手一扑，不慎将它压伤了，从此一蹶不振，没几天便死了。其实是廉颇老矣！我那个心疼啊！我就在后门外花坛里给它做了一座坟墓，并用瓦片立了个碑，上书“将军之墓”。我心中默默悼念，是那么的虔诚。若干年后看《红楼梦》的黛玉葬花，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儿时葬溪蟀的情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古今中外皆然，儿童也是一样。算来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当年的一幕宛在眼前。

溪蟀生长于夏天，正是我们暑假期间，故我们可以一天不落地去抓。每天抓了回家，小哥总会一路与人、与己的一一斗去，以比出高低。我总想早些回家，肚子饿，天又热，可小哥不依，故有时到家已近中午，可见我们少时有多野。而母亲也无暇顾及，因为那时家里还有小弟弟及众多人，她顾不转。

白露一过，天气转凉，溪蟀也将寿终正寝了。也会有一些入秋生长的可以延缓些时日，却也是苟延残喘。我们常在秋季里将无皮蟀(未蜕皮的)抓回家养在铺有沙土的罐子里，供给花生、辣椒等食物，保湿保暖，可以养很长时间，极少的可以过冬。但在家里养蜕了皮溪蟀样子好看，也很勇似的，卖相极好，却没有战斗力。这正证明一切都是野生的好，家养的不行。比如黄鱼、蟹、虾，就差远了。人也不能老关在家里，要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才能及早成长成才。

我们约在1957~58年开始抓溪蟀，一直到1964年秋小哥顶职父亲去上班为止，前后长达七、八年。以后，我一个人也去，就不大正常了。65年下乡后，夏天里双抢结束回家也去抓过几次，而那时已普遍用农药，溪蟀随之絕种了，我们抓溪蟀的生涯也结束了。

也许有人会说，经常去抓，抓了这么多溪蟀干什么呀？首先是兴趣，喜欢玩，却也有其经济价值。水车、溪南一带就有专抓溪蟀卖的人，一夏下来收入可观。我们当然以玩为主，但后来抓得多了，也开始卖了。记得一次在涡桶潭的沙地里，溪蟀叫成一片，抓不胜抓。后来发现全在番薯地里，番薯栋里铺了猪肥，溪蟀便躲在猪肥间。天亮后，我们干脆将猪肥全拖出(这是破坏，小孩不懂)，抓了不少。那时还是初始，全出于意料之外，一个笼子关了二十几个，不少成了独腿无腿。几天下来，家里的笼子关满了，只好养到一个小水缸里，上盖一个大毡帽。它们自然会跑掉，让我们纠结。人家提醒，不可以去卖吗？于是我就尝试着去卖了。但上街去卖有些难为情，小哥一概不管，我就找几个少我几岁的小朋友守着，我在这处观望。溪蟀们有叫着的，有弹琴的，热闹非凡，马上吸引很多人过来。待有人要买，我才出面讲价。因我卖得不贵，总能很快卖完。通常每天抓得可卖上一元左右，有时还可多些，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有了钱，手电筒、电池有了保障，看电影也不愁了。经费小哥从不过问，全由我保管，而我也从不乱用。有一次，我们抓了十来只大的，本可卖好些钱，却出了意外。卖前我总会一只只教了关进笼子再去的，这样会只只勇猛讨人喜欢。我正在教一只，却不知怎的那一整笼的盖子开了，待我发现已逃得剩下一只，加上手里一只，这一天几乎白辛苦了。我是既懊恼心疼又慌张，生怕小哥知道要骂，只得不声张说已卖了蒙混过去。不料当晚窗外瓦片下到处有溪蟀叫，我慌张中小哥也奇怪了。抓又抓不回，我只得从实招了。

我们总会将最好的几只留下自己玩，如人家出高价一定要我们也予考虑。有一次，一位黄坛老头慕名前来，说黄坛有一只溪蟀插了红旗，他吃了败仗，故特地找上门来，要买去拔了红旗。可那天我家正好没有特健的溪蟀。最后，他选了一只比较健的还是独腿的黄皮蟀，自己出价两毛钱买了去。

一夏下来，我们可以卖上好几十元钱，除了开销还可缴学费，余下的大部分给母亲。我会留下几元，为防止丢掉了，就会藏在楼上八仙桌抽屉的内壁。母亲竟也知道我的秘密，有急用就拿走了。过了一段时日，我想起了就会去找，却不见了，就去问母亲，她说借一下。下次再问，母亲笑着回答：“你饭吃不吃？”我知道家境的促襟见肘，母亲是不得已，就不说了。父亲除了工作一概不管，全靠母亲东拉西扯操持，日子还算体面，她非常辛劳，我们虽小心里是有数的，故总是尽力相助，做得很辛苦，而读书却成了副业。比方说会拼命去砍柴，去种开荒地便是。

九月份开学后，我们就没心思在溪蟀了，就将它们一一关进罐子，喂足食物，让它们自生自灭了。而它们也终将在死叫死叫中一一死去，寒冷中的叫声平添了几分悲凉。

2022.4.6.于望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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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罗晓明

□ 排版：水东居士

□ 审核：天姥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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