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发早年山水作品浅论

就国画创作而言，程十发先生最早可说是一位山水画家，之后他相继以人物、花鸟两种誉满画坛，“程家样”脍炙人口；而晚年先生又重归山水画，以瑰丽跌宕之笔，以心为造，妙写祖国大地河山。

以下就存世的作品浅论一下程十发先生的早年山水创作。这里所说的“早年山水”，是以1938年十发先生进入上海美专，进行系统化的国画学习培训为启端，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先生转向创作反映新社会面貌的宣传画、年画、连环画为截止，这一跨度约为十一年的程十发早年艺术创作时期作为浅谈的对象。这个时期内程十发先生创作当然不限于山水画，还有相当数量的花鸟、人物作品，一部分主题未明的“世俗画”，篆刻作品以及书法创作等等，但是无疑山水画是这一时期内十发先生的重要创作内容，同时也留下了不少高质量、部分堪称经典的作品，这对于一个当时还处于艺术探索阶段、且创作条件生活环境堪忧的年轻画家来说，是极为可贵的。

青年时期程十发在其作品前留影

1938年9月，在亲友的资助下，18岁的程潼正式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学习。上海美专的国画系分山水、花鸟两科，此外还设有文学、美学、画理、诗词题跋、金石篆刻等课程。刚入学一个月，为参加美专举办新生作品展览会，以水墨绘竹石小鸟主题的《春雨雷鸣初解箨》，这也是现存先生最早的正式作品，画上钤印为先生自刊，画也是自己装裱的。

在上海美专1938年的“课目一览”，程潼作为一年级的新生要修的课程有：刘庸熙教授的国文，俞剑华教授的国画史，朱天梵教授的诗学和题跋，李仲乾（李健）教授的金石学、书法和篆刻，王个簃、汪声远、吴茀之教授的国画实习以及吴茀之教授的画论等。这在当时属于相当先进的现代学校形制中的中国画教学，课程的基本设置满足了培养具有文人素养的国画从业者的需求。

程十发对山水十分偏爱，用的功夫也最多，古贤名家中他最推崇“无法可循”的方从义（方壶）。美专管理相对宽松，课堂上的他得以用自己喜欢的表现方法来创作，导致的结果是交上去的作品某些教师不满而不愿意批阅。虽然当时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对传统国画守旧的批判也不绝于耳，但是画坛、尤其是山水画还是被清初“四王”画风的余脉所笼罩，而花鸟则是吴昌硕一派的大泼墨大写意最为流行。

幸运的是，王个簃先生对这个年轻人表达了支持。后来王老还曾赋诗一首评点程十发的山水：“程生不犹人，胸次极寥廓。抚古有会心，笔墨无拘束。萧疏木一柯，崱屴山一角。策杖入空濛，俯仰何所作。曲高和者寡，纷纷念流俗。”

直至1941年毕业，美专时期留存的十发先生的画作并不多，有仕女、佛像等等，山水则有为己卯（1939年）十月西画科老师、也是同为昆曲爱好者的关良教授所画的水墨《仿八大山水》。总之还不脱美专学生作品的面貌。

先生毕业后与同学张金锜喜结良缘，但求职无门失业在家，因为当时社会需要的多是应用型人才，“那个年代，除图案画系和艺术教育系外，学美术的学生毕业后要在社会上求得一职谋生是相当困难的”。为照顾毕业学生的生计——尤其是1942年的10月，女儿欣荪出生，程十发升级成了父亲——由王个簃、李仲乾、汪声远等美专教授带头发起，11月9日至 11月15日在大新公司四楼（今市百一店）举办“程潼画展”。这次展览以山水作品为主，程十发为此画了《仿李流芳笔意山水》、《临李晞古岚峰渔归图》、《仿白阳山人墨荷图》等画作。但没有背景、没有上层人物捧场，所画又不是投市民所好的人物、花卉世俗画，故画展毫不奇怪地以失败告终。

此后的两三年，十发先生只间或担任银行小职员养家糊口，但从不曾放下画笔。1944年1月27日（甲申元月间），先生所绘水墨山水成扇一把，题跋云：“讱盦道长属绘黄鹤辋川之图，然乏佳笔，有东坡先生在儋耳光景。祗以文沈二家草率之笔报命，先生亦吾道中人，工率量不计较，并希莞正。甲申元月朔后二日，谷水程潼并记于十日居。”用云间画派法写水墨山水，尚未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但是线条笔墨却清丽可玩，是目前能见到的先生书画作品中较早的一件。在约三十年后的辛亥（1971年）上款人以此扇见示，先生遂在空白扇面的右半绘瓶花一樽，烂漫辉煌，俨然大家气象，题跋云：“讱盦老学长于辛亥秋夕，持吾卅年所画扇，灯下仿佛，匆率间再于其背画瓶菊，其左尚留空白，拟更俟卅年后题画如何。再请莞正，程十发并记。”先生戏言左半边留待再过三十年再补白，既是典型的程氏幽默，也是对上款人的美好祝福，祝其长年高寿。只惜此后机缘不再，卅年之后未能践约，留下了这把奇扇，虽留有遗憾，却成绝响孤品。

职员生涯才半年多，先生就因病不得不回老家疗养。先生患上的是瘰疬病，颈部伤口糜烂久治难愈，拖延日久甚至有生命危险。机缘巧合他在杭州西湖边偶遇一老者，传授一用海马的偏方，才告慢慢伤口结痂愈合。1945年的年末所画的《石涛绘水墨山水》，题跋云：“乙酉己丑月仿石家和尚法，写奉半畊法家正谬，雪堂程潼养疴谷水。”正是画家病后将养身体时所作。

在接下来的3年中，先生蛰居松江，身体有所恢复，与书画友一同参加茸光国艺社的雅集，也为了养家谋生，创作了一批时俗流行的画作并举办了一次个人展览会，虽说作品销售得不错，但迎合时俗的作品与先生最初的艺术理念与期望相距甚远。加上1945年5月长子程助、1947年8月次子程多多相继呱呱落地，租住的老宅设施条件又差，收入微薄，画家心中的苦闷和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可推想的是，此数年中，程十发先生砥砺画艺，不辍丹青，以少年时就充溢着的学画的热情，加以学生时代就拥有的不屈服于权威和世俗的勇气，用画笔抵抗如山的压力，在画纸上远迈“四王”，上追宋元明前贤大家，与古人“血战”。尤其是到了1948年（戊子），这一年中十发先生的仿古画作精品层出不穷，仿佛宝剑淬火而霜刃出锋。

历历可数者如下（其中绝大部分为山水，少数花鸟）：

丁亥十二月五日（1948年1月15日），绘《雪山行旅》，“临钱叔宝本并参文五峰画法”。

戊子二月，“临马文壁乔岫幽居略参大痴道人天池石壁画法”，绘《雪景山水》大幅。

三月十九日，绘成临元代大家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图》。

四月既望，作大幅青绿山水《仿黄鹤山人写唐人诗意图》，整作画面布局饱满，多钩廓，少皴笔，全幅画面以细线勾勒与大面积石绿傅色相成鲜明的对比，其间又间杂花树缤纷，溪流隐隐，远山如黛浮水沉烟，笔墨淳雅而着色古雅明快，色墨相映满而不塞，不同凡格。先生非为摹古而摹古，临仿原作之笔墨风格，又糅合、发挥己意，能不落板滞匠气之病，让作品生机勃发，充满了浪漫气息。

五月九日，绘赵孟頫临黄筌《鹡鸰图》。

五月十二日，绘《仿明人雪景花鸟》。

七月廿一日，拟文徵明法绘《秋色图》。

七月下浣，绘《临马麟静听松风图》，题跋云：“余临马家一角景尚在弱冠时，有见余画者，笑谓石如角黍，树如败铁，受诒后即不复作，恐为留糟粕耳。近年好摹北宋人画兼及南宋。见马家力作亦思染指。恐堕浙派魔障，故从荒率处著手，用笔略劲疾耳，成后自为离戴吴尚远，沾沾自喜。客疑云临六如颇得神似，彼一语道破，不觉黯然。我斋师古纵有所得，亦如阿鼻难以飞升，题时汗渗不能自已。”

八月六日，绘《仿唐六如山路松声图》，画幅中层峦幽壑，飞瀑流泉，山腰苍松葱郁，虬枝老干，掩映其间，山下平湖一湾，清澈见底，崎岖野路，蜿蜒向涧，增加了画面的幽深感，一隐者偕童子凭眺倚栏，高士虽人小如豆，但轩昂洒脱的风度神采却活脱如生。画家在原画的基础上，又加入了自身对笔墨的探索和理解，尤其是松针的处理，既然不能辨原作细节，不如别出机杼，自写自意，对待前贤仿古而不迷古，力求神似高于形似的个人风格已经初见端倪。整作笔墨秀劲清雅，虽还处于自学摸索阶段，但可以看到画家有了扎实的笔下功夫，墨韵生动，用笔则顿挫转折，遒劲飞舞，巧妙点出了松声的意境，极合唐解元洒脱不群的风格。

八月二十二日，绘《临明人院本花鸟》。

八月又绘成《仿王蒙雅宜山斋图》，赋色使用了较为鲜亮的花青、赭石，透露出先生绘画用色趋于明亮，色彩不作调和的个性特点，这种特点一直延续到其晚年，且随着他对色彩研究日益加深，变得更为自然协调。

秋日，绘《仿唐人演乐图》。以上画作所落的日期，按行文习惯都是农历而非公历时间。

这一时期先生临古作品多题画于“印造斋”，并治“印造斋”一印。其意有二说，一者文徵明有“印造斋”印，“取此斋于印上，亦属子虚乌有之意”；二者因为当时临摹的前贤名作，溯其本源是根据珂罗版印刷品造出来的，所以取此斋名。从字面讲，又可视为画家先对作品有一个大体把握的印象（印），然后再加上出自自我的发挥（造），总体上不失原作风范，但又能不亦步亦趋。

画家当时临摹古迹所参考的多在《故宫书画集》这套画册上。本套画册由北平故宫博物院编辑，京华印书局珂罗版宣纸影印，自1930年10月至1936年9月每月一期，共出45期，内收名画836幅，法书64幅，皆为故宫内藏珍宝秘籍，中国用珂罗版影印书画名作始于此。虽说如是，但早期印刷质量不高不问而知，不仅开本限制了图像大小，画面黑白，且细节如枝头梢尾、人物眉眼都模糊不清，与今日的精品画册差距不可以道里计。或许可以说，正是因为参考图本质量差，反而让先生临仿不受前贤精品的笼盖和束缚，更激发出画家超凡的才气，可以大展拳脚。

到了1949年祖国山河换新颜，十发先生的创作也暂缓了脚步，现存有己丑二月所作《仿古青绿山水》，“仿王晋卿设色法画苏长公词意，自谓青绿得南宫水墨之韵”。

前举诸作，可以看到十发先生对传统笔墨孜孜以求、直诣古贤的探索精神，和仿古而不迷信古人、能遗貌取神的独立性艺术精神，“融古今中外之法而为我法”，此中可钦佩者，又何止是先生的画艺呢？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下半年，程十发带着一个铺盖，带着已经翻了好几遍的《在延安座谈会上的讲话》，来到松江天马山下。亲眼看到了农村“土改运动”，画家若有所思......

以上小文虽云浅谈，其实更多的是十发先生早期作品的罗列而已。但就现在留存的十发先生作品来看，他28岁达到的艺术高度已让人叹为观止。但先生并未止步于此，而能大破大立，自创前人所无的新格，终以雅俗共赏的“程家样”享誉海内外，在中国画、书籍插图、连环画、宣传画等诸多领域皆取得了极高的成就，成为了现代海派画坛的领军人物、一代艺术大师，影响至今不绝。观其早年山水，可以看到十发先生的天赋和努力，也预示着此后他所取得的成就非谓无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