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岁那年,我中专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大型工厂里做实习工。
在那里,我认识了阮凤和木木。
由于我们年龄相近,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们三个走到一起颇有点“臭味相投”的意味:对工作都不怎么感兴趣,对前途也没什么规划,最大的期望是每月能按时领到工资、有得吃有得玩,还有帅哥花痴,我们就觉得很滋润了。
陈平是我们那个车间的小组长,在我们眼里,算是老古董了。
他性格木讷,穿着古板,又喜欢教训人。
全组45个人,没几个待见他的。
我也忘了他是何时成为我们三个的“眼中钉”的。
也许是有天木木说:“你看你看,现在还有人穿那种手工打的毛线衣,白袜子配黑皮鞋,一弯腰红秋裤都露出来了,土死了!简直影响市容!”
阮凤则是在上班时偷看手机里不知谁传的网上的某段带点颜色的视频,据她描述陈平当时“像鬼影子一样从车间侧门飘进来”,接着又“脸憋得像猴屁股似的飘走了”,害她虚惊一场。
我比较敏感,很难接受不拐弯的批评,他当着全组人的面说:“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就你能做错!”
这不是存心让我出糗吗?
我们还给陈平起了个外号叫“老光棍”,平时私底下也喜欢唧唧喳喳取笑他,谁都不相信他只有28岁,那张老沉的大叔脸,至少也35岁了吧,难怪到现在还没女朋友。
有个周末,我们正百无聊赖地约在一家奶茶店吃冰,不知是谁提议一句:“真无聊,想点有意思的事做吧?比如怎么捉弄老光棍?”
大家一下来了精神,你一句我一句地提议,说在老光棍座位底下藏个放屁垫、PS他裸照发到网上、在他那看不出颜色的千年老茶杯里抹点芥末酱……
“你们那些都是小儿科,很容易被识破!”只见阮凤神秘地撇撇嘴角,看了看她手里正玩弄着的手机,附在我俩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这主意太妙了!
2
那天,我怀着某种鬼魅的激动,申请添加陈平的微信,没想到他很快就通过了。
我用颤抖的双手给陈平发了第一条微信:小王子说过的,如果喜欢看夕阳,那是因为寂寞。我现在正看着夕阳想你,你呢?
这种明媚又忧伤的句子在小女生的摘抄本里俯拾皆是,我们的用意是,让陈平错以为哪个寂寞女孩加错微信,以此为机会成为他的聊友,把他的隐私挖掘出来,然后再散播出去,让他也出出糗。
因为我的手机是最近换的新号,大家一致推举我来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陈平的微信就来了:请问你是?
木木拍桌子大笑:“上钩了上钩了!快回快回!”
我们商议着回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婉晴啊!我们当初的那份心意,我还守护着,不知道你的还在吗?”
“对不起,你发错了?!”
计算到五分钟过去,我们又回:不好意思啊,刚才发现手机号弄错了一位数加错了微信,他是我的初恋情人。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再也找不回来了……现在心里挺乱,能陪我聊聊吗?
“好的,乐意效劳:)”老光棍竟然还会发笑脸符号。
接着,我们绞尽脑汁编造了一段唯美的初恋故事:“婉晴”读大学时是班里的班花,很多男生追她。而她内心只仰慕一位相貌平平、为人又很踏实沉稳的男生,那男生以为自己追不上她,竟然订婚后才向她表白。兜兜转转,她不甘心就这样错过这段真情,才发微信试探。无奈流水落花春已去,她现在多渴望再重新找回当初的那份感觉啊……
末了,阮凤这样评价总结:女主人公很诱人,男主人公会让老光棍产生代入感。抒情很狗血很到位。
“美人”一番掏心掏肺后,陈平果然又是叹息,又是安慰,又是体贴关怀,显然有点意犹未尽。
3
更刺激的在后面。
“婉晴”和陈平渐入佳境,从一开始淡淡地发一些“今天觉得好了点,你说得对,人生总要往前看,错过的无法重来”,“刚做完咖喱饭,你在做什么,有空聊两句吗”……
渐渐我们发展到每天都不间断地微信联系,言辞间充满了暧昧。
陈平不是那种擅长说热烈情话的男人,但看得出他对“婉晴”已完全敞开心扉。
“婉晴”说她在总公司参加培训,三个月后才能回到这座城市。
她发了一张玉照给他(当然,那是我们随便在网上找的一张美眉照片),几天后,才收到陈平回发的照片,西装革履,笑得很正经,面相敦厚,风格依旧很乡土,看来是他这两天特意拍的,嘴角的那颗痘还没消呢。
我们忍住笑送他一句:一看你就是有担当的男人,适合做老公。
阮凤这种言情小说看多了的大神,最擅长想这些措辞。
她是脑子累,我是手累,木木则是嘴巴累,有时我们在车间里的休息室发微信玩,其他休息的工友也好奇地凑过来:什么事这么好笑?木木就附在人家耳朵左一句,右一句,好像她掌握了什么令人兴奋的秘密。
“不过瘾不过瘾,老光棍肉麻细胞有限,咱们要想办法挖点猛料!”木木又提议说,“不如问他:你是车间领导,又这么有魅力,平时会不会有下属暗恋你啊?”
“过奖,这种事应该不会有。”陈平的回复一板一眼。
“那你们厂里有没有什么劲爆的事情,或者趣事讲来听听嘛!我堵车很无聊。”
“好吧……我们车间的质管员,几年前欺负了一个女工,不过他是厂长的儿子,这事就压下来了……”
我们瞪大双眼,真没想到看上去温和有加的质管员是那样的人啊!
阮凤催促我,快问问,还有没有更猛的。
不一会儿,陈平回复了,“我们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去不正规的按摩店被抓过,是他偷偷通知我,让我冒充他儿子把他保释出来的。”
陈平老夫子一样的语气一点也不好笑,不过我们有种窥私的快感。
4
我们的收山之作,是使陈平从“老光棍”升级成了“老处男”。
那次是“婉晴”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婉晴”擅长于先自曝自己的情史,喃喃倾诉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再问起陈平的事就自然多了。
“你的初恋是几岁?有过几个女朋友,后来怎么分开的?”
“20岁暗恋过一个学妹,但当时条件太差,爱在心口难开。25岁,经人介绍相亲过两个女孩,一个太胖了,一个不怎么孝顺,对我的家庭负担有意见。后来就没谈了。”
“那你的初吻呢?”
“……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过。可能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人吧。”
我们笑得快崩溃了,现在连小朋友都见怪不怪的事,我们纯洁的陈组长竟然没经历过?
木木嚷道,快转发给我,太劲爆了!
她又忍不住转发给了车间里的其他同事,很快,你传我、我传他,估计全车间几百号人没几个不知道了,大家都掩着嘴笑,空气中流动着诡异的气氛。
晚上,我早早上床但怎么也睡不着。
手机的光正好闪了一下,又是陈平的微信。
原来,白天被我们当作笑料的问话,他正儿八经放在了心里咀嚼,看得出这两段话是他鼓起勇气认真组织了的:
“晴,我必须对你承认,我今天所说的‘家庭负担’不是每个女孩都能接受的。我家在偏远农村,我是家里的老大,读书时就打几份工供弟弟妹妹的学费,现在,他们也才刚踏上社会,父亲长年卧病,所以我每月2/3的薪水都寄往家里。我一个农村出来的人,如果不是父母受累供我读书,我是不可能有机会到这个大厂里工作的,所以我想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报答养育我的父母。我现在虽然无法给心爱的女孩锦衣玉食,甚至连最基本的住房也买不起,但我有信心在将来给她避风的港湾。”
“有很多人说我看起来比同龄人老气,那是生活的磨砺造成的,我也许不懂风情,但我绝对懂心疼人,我也会自始至终专一地对她,不惜把生命奉献给她。”
我的手僵硬在键盘上,不知该怎么回。
陈平是真的把我当作红颜知己,而我只是讨厌他捉弄他而已。头一次,我没有把微信转发给阮凤请她当军师。
我心里忽然有点沉重、有点难过,陈平并不是坏人,这出戏该如何收场?
我暗自打定主意,换个号码,从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第二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车间。
我想我如果表现出对陈平的同情,一定会被大家取笑吧。
如果大家都只是七嘴八舌的围观者,我一定是那个执刑的刽子手,由我亲手发出的那一条条微信,就像一把把裹着纸张的利刃,总有一天会割疼陈平。
5
5
几天后,在我们那个城市人气最高的论坛上,一个名为“某某国有大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曾因找失足女被抓”的爆料贴占据了头条位置。
点击率一天内就过了5万。
看着醒目的标题,我一下子就懵了,打电话给木木,木木说她也不知道是谁发的,那些隐私微信几乎转发给了每一个同事。
我站在那里吓得浑身发抖,副厂长是不会放过陈平的。
果然,他第二天就没来上班。
听同事私下议论,他被解除合同了,明天就必须离厂。
我的头开始嗡嗡地响,都是我害的,如果我当初打断木木和阮凤的想法,如果我没有发那些微信,他不会这样丢了工作,家里也许正等着他的救命钱……
罪恶感潮水一样扑来,思来想去,我决定赶在陈平走之前,到他宿舍里道歉。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阴郁的傍晚,当我鼓足毕生的勇气,敲开那扇门后的情景。
陈平的脸凹陷得可怕,下巴爬满胡渣,洗得分不出颜色的衬衣架在他身上有种可怜的空虚,见到提着水果的我还咧嘴让我进了屋,只是浑身带着浑浊的酒气。
单身宿舍里也脏得吓人,满地歪倒的空酒瓶,男人的脏衣服袜子随处乱扔。
我像受刑一样瑟瑟站着,不敢久呆。
谁知未等我开口,他已坐下来继续喝桌上的酒,边喝边胡乱说话:“哈哈,没想到还会有人来看我……丢了工作,有什么脸面回去见父母呢?我说过要供养他们啊!”
他喝一口说一句,把酒瓶往桌上猛力一顿,又像哭又像笑,疯子一样。
我的难过中夹杂着更多害怕,等到他的酒差不多完了,疯话也差不多了,空气中飘荡着尴尬的静默时,我开了口,一个字一个字咬在嘴里像蜉蝣一样柔弱渺小。
“你说什么?”
“我说我就是‘婉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们的恶作剧,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就是‘婉晴’?!”他的瞳孔放射出某种异样的、愤怒又邪气的光芒。男人的身躯逼近,忽然将我掼在墙上,揪紧我的衣领。
他开始撕扯我的衣衫:“是婉晴,就该婉晴来还!”
他对我施暴,我感受到痛,比想象中还痛百倍。
眼泪混着酒精的浊气飘荡在空气中,我原本想我认了,这是我的错,是我该还的,但巨大的痛苦和屈辱感还是淹没了我:他有自尊心,难道我就没有自尊心?
我本能地,重重地咬了他一口,他的肩膀吃痛,这才有点清醒过来,吃惊又木然地看着我,低哑地说了句,对不起,怎么是你……
我哭着逃走了。
6
第二天,我请了假没有上班。
我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自怜中,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牺牲品。
一整天,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裹在被子里,浑身到处都疼。
下午木木和阮凤都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我没有接。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陈平自杀了,凌晨跳的楼。
没有人知道我去探望陈平的事。我一个人清洗伤口,一个人忍受着双份的痛。
陈平一定是绝望了。
他原本老实,本分,对工作尽职,对家庭尽孝。
可是他的人生,还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没有享受过爱情,就结束了。
而我的心里,将永远埋藏着秘密的伤口。
我的青春,也没有像同龄人一样经历鲜嫩的爱情、悸动的第一次,很快就呼啸过去了。从此,眼里多了老气横秋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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